人海茫茫,周圍有誰是共產黨員
16個考生取一個
那時,大學招生是各自出題考試、各自錄取的。我考了三所大學(北大、復旦、金陵)的歷史系和一所大學(東吳)的化工系。
報歷史系,是因為我從小就愛好讀歷史。復旦中學后來送給我一份初中各科成績單的復印件,上面顯示我初一時英文補考后才及格,其他科成績大體上是中等,只有歷史得了98分。
為什么也報化工系,因為正如那時一句流行話“畢業即失業”,怕讀了歷史系,畢業后找不到職業。而化工是當年民族工業中發展得比較快的,如橡膠、制藥等廠,畢業后較易找到工作。
記得我在復旦考作文時,題目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在復旦中學,老師規定作文都要用文言文寫。所以,我在中學畢業前沒有寫過白話文的文章。
監考老師是周谷城教授,那年49歲,穿著一套白西裝,在考場里走來走去看大家作文。20世紀80年代有一次見到他和夫人,周師母(李冰伯)還笑著說:“我們看你長大的。”
大學那時很難考。復旦史地系是16個考生取一個,共取15人;新聞系更難考,是40個考生取一個。錄取是分別發榜的,登在報上,自己去看,分為錄取和備取兩種。錄取的不去,就由備取的補上。
我先看到金陵大學的通告,歷史系只錄取7人、備取5人。其他學校還沒有發榜,就先進了金大。章開沅同志也在金大歷史系讀書,比我高一年級。
到南京第一天,先到珠江路口憑吊,接著參加新生入學周,注了冊,聽了課。讀了一個星期后,復旦發榜,也錄取了。我家在上海,就從金陵大學退學,回上海進了復旦大學史地系。
北大歷史系沒有錄取。如果考上了,就和寧可同志同年級,比戴逸同志低一年級。
斗爭十分激烈
復旦大學在抗戰時期的經歷很特殊,分為兩部分:大部分師生遷到內地,先在江西、貴州,再到重慶北碚的夏壩,后來改為國立,吳南軒、章益先后任校長;另一部分遷入日本當時還沒有控制的上海公共租界內,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租界后,仍稱私立復旦大學,后來稱復旦大學上海補習部,由留在上海的老校長李登輝主持,不由日本人管理。
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元老于右任、邵力子等與校長章益都是李登輝老校長的學生,講了話,所以兩部分宣布合并,完全承認上海部分學生的學歷,沒有區別。重慶部分在1946年秋遷回上海江灣原址,并從這年起在上海招生。
那時,學生有學號,上海部分的學號以S領頭,重慶部分以Y領頭,1946年統一招生入學的以A領頭。我在1947年入學,學號以B領頭。
當時,上海共有四所國立大學:交大、復旦、同濟、暨南。交大的地下黨和進步力量最強;同濟學生的進步力量最初也很強,但校方很反動;復旦是雙方力量都強,斗爭十分激烈,但進步力量不斷上升。
我進入復旦后發現,復旦的學生運動正處在低潮中,政治空氣相當沉悶。這年暑假,校方宣布免去張志讓教授的法學院院長職務、周谷城教授的史地系主任職務,還解聘了洪深、顧仲彝、馬宗融等一批進步教授。一些活躍的學生領袖,有的被逮捕,有的被開除,有的被迫撤離。還有4名被捕的同學沒有釋放,被囚禁在曹園。
一進校門,左邊的學生自治會門上貼著封條,不能再進行任何活動,讓人看了就覺得傷心。所有教室下課后就上鎖,防止學生在里面開會。
學校的訓導處分兩個組:課外活動組和生活管理組,都由特務控制。生活管理組的訓導員不定期地到學生宿舍查房,有時還會躲在門外偷聽室內的談話。
復旦黨組織相當高明
經過反饑餓、反內戰運動的風暴洗禮,又讀了一些書,我開始強烈向往中國共產黨。但人海茫茫,周圍有誰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在哪里?我一無所知。
當時,能做的只有兩件事:
一件事是埋頭讀書。
因為我是學歷史的,讀了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和《中國近代史》上冊(只講到義和團事件),感到耳目一新。后一種書出得晚一些,印的作者署名是“武波”,當時不知道他是誰。新中國成立后我才弄清楚:“武”是文武的“武”,“波”是波瀾的“波”,“武波”就是“文瀾”。連這樣的學術著作都不便用真名出版,可見國民黨當局的政治控制有多嚴厲。
我以前常讀的《周報》《民主》《文萃》等刊物都已相繼被封,有進步色彩的《文匯報》《聯合晚報》等也在這年5月被封。
那時,看得多的刊物是《時與文》(它的發行人程博洪是程潛的兒子)和《觀察》,其中除時事評論外,還常有各地學生運動的詳細報道,起著刺激人心的作用,但不久也被封了。
對我影響更大的,是華崗所著《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上、下兩冊,實際上就是近代中國革命史。這是別的同學借給我看的,讓我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運動歷史有了比較系統的了解。
除自己看書外,我還和貼鄰宿舍的合作系一年級同學李正開、汪巽人組織讀書會,讀蘇聯學者羅森塔爾著、李正文譯的《唯物辯證法》,每讀完一章就集體討論一次,還將個人的讀書筆記交換著看,最后由李正開進行總結。
《唯物辯證法》譯者李正文是老資格的秘密黨員,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大夏大學教授,也是半公開的“大教聯”負責人。上海解放后,他作為上海軍管會高教處副處長,成了接管復旦的軍代表。
李正開是地下黨員,1948年秋去解放區后改名戴云,后來擔任團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此后在中央宣傳部工作,57歲時就因病去世了。他給我的印象是社會經驗豐富、談吐老練、能拿主意,我很佩服他。
我能做的另一件事是在進步的同學中串門子,深交了一些好友。
一批是我在復旦中學時無話不談的同學邱慎初、何志禹,他們當時都在復旦大學土木工程系一年級讀書。我常到邱慎初宿舍去聊天,土木工程系高年級同學也常來聊天,其中有地下黨員朱乘中。
另一批是當年新入校的一年級同學,因為處境相似,又都是思想比較進步的,共同組織了一個相互聯絡感情的團體,叫“新生社”。這個團體沒有固定的組織形式,來去隨便,也沒有指定什么負責人,只是常常舉行一些集體活動,臨時一叫大家就來了,經常參加活動的有五六十人。
新生社的活動,一開始沒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只是組織了兩次到廣肇山莊遠足,還多次在一起唱新民歌、跳集體舞等。但參加的都是十分活躍的年輕人,政治態度也接近,彼此感情十分融洽,能夠相互影響。一年多后,大多數人都加入了黨組織,其他的至少一直是積極分子。
回頭想想,復旦黨組織的工作部署相當高明。當時,一年級同學剛入校,彼此還不熟悉。蔣介石在這年7月發布所謂“戡亂總動員令”。在這種不利情況下,還是要沉著隱蔽,耐心發現積極分子,爭取中間分子,團結并教育他們。條件成熟時,一旦有事便能一呼百應,斗爭從分散到集中,掀起新的高潮。
(作者為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常務副主任)
(來源:《解放日報》2021年8月17日 12版:思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