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欣賞毛澤東手書選本的時候,有一幅很簡短而素凈的手跡引起了筆者的注意,這就是他抄錄的南朝曹景宗詩《華光殿侍宴賦競病韻》,見于《樂府詩集》。這是一首五絕,全詩為:“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毛澤東手書曹景宗該詩墨跡共存三幅,其中兩幅為毛筆書法作品,均豎寫在一頁紅色豎行條格紙上,是比較瀟灑的毛式草書。但引起筆者格外注意的是另外一幅, 它是毛澤東在一本曹禺譯莎士比亞名劇劇本《柔蜜歐與幽麗葉》(今譯《羅密歐與朱麗葉》) 封面上的批注,由硬筆隨意書寫,從天頭左起橫寫到右,再轉向下豎寫。在封面上偏左的豎行書名之左右,還注了“曹景宗”“六朝人”六個字。毛澤東的這幅似不經意的小點評和隨性書法小練筆,細細品來, 頗有意味,既可以窺見他心中隱含的對莎翁名劇的評判和感悟,體現出他的文學藝術欣賞品位,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他對中國古典詩詞創作風格的突破。
存見僅有的關于毛澤東閱讀外國文學作品的書面文獻
毛澤東在練書法的時候,很喜歡抄錄古典詩詞,有些他特別喜愛的作品,會抄錄不止一遍,反復欣賞。如在《毛澤東手書選集》古詩詞卷中可以看到,屈原的《離騷》(部分)、王勃的《滕王閣序》、王之渙的《涼州詞》等有兩幅;曹操的《龜雖壽》、李白的《將進酒》、王實甫的《西廂記》(么篇) 等有三幅;極少數如王昌齡的《從軍行》(青海長云暗雪山) 寫了四幅。曹景宗的那首小詩,毛澤東寫了三幅,說明這短短的20 字小作,是毛澤東賞讀古典詩詞的時候格外青睞的作品之一。
毛澤東有詞論云: “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 應當改讀婉約派。我的興趣偏于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人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所偏但仍是復雜的。所謂復雜,就是對立統一。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份,不是單一的, 是可以分析的。詞的婉約豪放兩派,在一個人讀起來,有時喜歡前者,有時喜歡后者,就是一例。”對于毛澤東這段著名的詞論,人們往往更關注他的“偏于豪放”,對于他的“不廢婉約” 卻留意不多,更不甚去琢磨他所說的讀詞時審美心理有時“偏于豪放”,有時“不廢婉約”,有時二者還相結合的“復雜”性。
毛澤東錄屈原《離騷》句
毛澤東錄王勃《滕王閣?序》句
毛澤東喜愛曹景宗詩,又特意將它題寫在《柔蜜歐與幽麗葉》封面上,曹景宗詩明快而豪壯, 《柔蜜歐與幽麗葉》是莎翁的愛情悲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能說明些什么呢?筆者體會,這其實就比較生動地體現了他文學欣賞品味的“復雜性”,是論證他關于“豪放”與“婉約”的論說的一個好例子。在毛澤東的這幅不太引人注意的小幅手書中,出現了他的文學欣賞中少有出現也少有人注意更遑論研究的兩個元素:一個是關于“一味兒女情長”的愛情悲劇,一個是關于外國文學作品。它折射了毛澤東對西方文學作品的閱讀情況。
在毛澤東的文學欣賞清單中,中國古典作品最多,中國現當代作品次之,比較而言, 外國作品尤其是西方作品很少,感悟也不多。早年毛澤東在西方文學作品迅即傳播的社會風潮中,大約翻閱過在文化書社出售過的《歐洲文學史》和周作人譯《點滴:近代名家短篇小說集》等。1921 年8 月,毛澤東等人創辦了湖南自修大學,在該校成立的各種研究會中有“英國文學研究會”,但毛澤東本人未必親自參加了。有明確回憶或記載的讀西方文學作品情況已是建國后了。
長期為毛澤東管理圖書的逄先知回憶, “外國文學作品,除了《茶花女》《簡?愛》《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少數的名著外,他讀得很少”。比如毛澤東的大兒媳劉思齊回憶:毛澤東曾讓她幫忙借一本《茶花女》,他不僅讀完了這部書,而且在書里面圈圈點點,甚至還有眉批。可惜后來劉思齊把書還掉了,毛澤東究竟作了什么圈點和眉批已無從知曉。再比如毛澤東的二兒媳邵華回憶:有一次她在毛澤東面前提起《簡?愛》,對書中人物大加贊揚, 當時毛澤東“始終默默地聽著,不時還露出笑容”。不久她又去看望毛澤東時,發現他的案頭上放著一本快看完的《簡?愛》。可惜邵華的回憶中未見毛澤東有何評論。據在毛澤東視察杭州期間為毛澤東管理圖書的浙江省公安廳警衛處工作人員賀玉泉回憶:1975 年2 月至4 月,毛澤東在杭州居住期間,他曾為毛澤東借過一批圖書,其中包括《紅與黑》《飄》《貝姨》《牛虻》《基督山恩仇記》《悲慘世界》等。其時毛澤東已是年老體衰,視力很弱,這些圖書,有一些是毛澤東自己閱讀的,有一些則由機要秘書張玉鳳讀給他聽。這些回憶中同樣未提到毛澤東有何圈點評論。至于其他西方文學藝術作品,毛澤東僅觀看過舞劇《天鵝湖》和電影《紅與黑》《第十二夜》等少量經典作品。
可以說,在《柔蜜歐與幽麗葉》封面上的題詩,是目前存見關于毛澤東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僅有的一份書面文獻,對于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很是珍貴。他所閱讀的這本書與他的題詩,正好組成了一個相映成趣的搭配, 在毛澤東的文學閱讀中很有意味。
毛澤東怎樣看待為追求愛情自由而自殺的行為
《柔蜜歐與幽麗葉》是西方文學經典之一,是莎士比亞創作的第一個悲劇。它熱情歌頌了美好的愛情,描繪了兩位年輕人反抗家族世仇黑暗桎梏的斗爭和毀滅,強烈控訴了那個古老的封建世界對人類純潔的感情、無辜的年輕一代的殘酷迫害。曹禺譯《柔蜜歐與幽麗葉》,據稱是我國最好的莎劇譯本之一。莎翁原作是一部詩劇,精煉、優美的詩的語言使戲劇更加富有濃郁的抒情性,增加了感染觀眾的力量。1904 年林紓根據蘭姆《莎士比亞故事集》譯述的《吟邊燕語》中收入該劇梗概,系用文言譯述。1921 年田漢首先用白話翻譯該劇完整版本,是一個散文體譯本,更易于普及。著名莎劇翻譯家朱生豪譯本也是一個優秀的散文體譯本。但散文體譯本雖然明白曉暢,卻也使原本的詩劇變成了散文劇,詩味有所沖淡。1944 年由重慶文化生活社出版的曹譯本,是為了劇團演出的需要而翻譯的,它是第一個嘗試保持原來的詩體形式,用詩的語言去傳達原作的詩意和激情的莎劇譯本。解放后,北京和上海兩地曾經先后公演該劇,也都是根據曹譯本。毛澤東閱讀的正是這樣一本由中國頂尖劇作家翻譯的西方詩劇經典。
《柔蜜歐與幽麗葉》不僅歌頌了“至高無上”的愛情,主張純潔美好的愛情是超越家族世仇的政治現實的,還贊美為了殉情自殺的行為,雖然結局是悲劇,但整個劇情充滿人文主義的積極飽滿的氣氛,并無太多憂傷情緒。該劇常常令人聯想起那個被稱為“中國版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而對這個故事,毛澤東是熟悉的,對越劇梁祝也很是喜愛,認為“很優美,很有詩情畫意”,“曲調比較柔婉、細膩,擅長抒情”。欣賞作為表演藝術的越劇梁祝給毛澤東留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象,他在讀莎翁該劇劇本的時候,選擇適宜舞臺演出的、以詩歌的語言翻譯的、比較優美的曹禺譯本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此外,這兩個愛情悲劇故事還有一個共同點,講的都是“兒女情長”,但卻都不是“婉約”一路那樣的悲悲戚戚、無可奈何,而是以死抗爭的剛烈和激情。他在《柔蜜歐與幽麗葉》封面上的題詩批注,應當說是反映了他對該書思想內容的“讀后感”, 而以一首古詩作注,則是含蓄而婉曲的。
為了更深刻地認識和體會毛澤東對“羅密歐與朱麗葉”、“梁祝”故事的感悟和價值評判,可以先回顧一下他早年一組對趙五貞自殺事件的評論。1919 年11 月14 日,長沙眼鏡店老板的女兒趙五貞,因反抗包辦婚姻用刺刀在花轎內自殺,引起社會強烈反響。毛澤東就此事在湖南《大公報》《女界鐘》上一口氣發表10 篇評論文章。年輕氣盛的毛澤東主要觀點是:第一,“一個人的自殺,完全是由環境所決定”,趙女士的死是“三面鐵網(社會,母家,夫家) 堅重圍著,求生不能,至于求死的”,她是一個“殉自由殉戀愛的女青年”。但毛澤東也提出“非自殺”的觀點。他認為,“吾人并無尊敬‘本身’的感情,所以尊敬壯烈的自殺,乃是尊敬他的‘難能’及‘反抗強權’兩點”。就此而言, 在他看來,趙女士的自殺,“只于‘人格’ 保全上有‘相對’的價值”。而更有價值的死,乃是“與其自殺而死,寧奮斗被殺而亡”。“奮斗的目的,不存在‘欲人殺我’, 而存在‘庶幾有人格的得生’。及終不得,無所用力,截腸決戰,玉碎而亡,則真天下之至剛勇,而悲劇之最足以印人腦府的了。”
毛澤東早年激烈的反封建、反禮教思想, 在那個追求個性解放、婚戀自由的啟蒙時代乃是一股潮流,并不罕見。他的獨特之處在于, 在他的晚年這種思想依然與其早年一脈相承, 表現得十分鮮明和突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遭遇,與趙五貞非常類似,毛澤東早年對趙五貞自殺事件的評論,用在他們身上也是十分貼切的。毛澤東題詩印證了他對此類事件的觀點。曹詩云:“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赴戰場之時,一派兒女沾巾、生離死別,然而一旦得勝歸來,不就笳鼓喧天、功成名就了嗎?這才是人生的圓滿和“人格的得生”;即便戰死沙場,“玉碎而亡”,那也是“天下之至剛勇”,令人尊敬。所以曹詩又云: “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那何不學學霍去病奔赴沙場,勇敢殺敵,贏取戰功呢?晚年的毛澤東,心態一度十分激蕩,崇尚青年人的生命力旺盛、血氣方剛,時常贊美歷史上出現的青年才俊。同時他格外崇尚勇敢、壯烈、奮斗的人生觀,尤其贊美那些不畏強權、不惜以生命反抗的事例。從他的題詩可以看出,他同情柔蜜歐與幽麗葉的遭遇,感念他們愛情的純潔、真摯、高貴,感嘆他們所處的社會使他們為了戀愛自由寧可一死的悲劇,然而他并不贊成自殺,認為應當去反抗、戰斗,哪怕“奮斗被殺而亡”,也更有價值。如果照此推想一下毛澤東讀《茶花女》《簡?愛》的情形,可以想象,他極有可能對阿爾芒與瑪格麗特的愛情被禮教所束縛不幸凋零而感嘆和遺憾,對簡?愛反抗自己卑微而不幸的命運,為追求獨立、自由和愛情而奮斗的場景和闡述頗為贊賞,對此留下評點圈畫。
毛澤東對“兒女情長”的“豪放”書寫
縱觀毛澤東目前存世的數十首詩詞作品, 對愛情題材的書寫是少之又少的,而他極少的可稱之為愛情題材的詞作品,也深切細致地反映了他的上述愛情觀和生死觀,同時也表明,
他的“偏于豪放,不廢婉約”的詞作欣賞品位,也是他本人的一種鮮明的詩詞創作品位。
毛澤東僅存的關涉愛情的詞作有三首: 早年的《虞美人》和《賀新郎》,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蝶戀花》。《虞美人》原詞如下: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此詞風格與毛澤東所崇尚的和他所創作的其他詩詞風格大異,十分“婉約”。其實詞作中所描寫的靜夜獨坐相思、流淚數星星的意象,是傳承古代詩詞創作中男性詩人描摹女子相思情景的手法,他是在想象戀人思念他的情形,所以楊開慧讀到這首詞后感動不已。而《賀新郎》和《蝶戀花》中所抒寫的情思,才體現了毛澤東本人對于“兒女情長”的觀點。
《賀新郎》原詞如下:“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 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云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思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掃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蝶戀花》原詞如下:“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與曹景宗詩作一對照,細細品味,可見毛澤東雖然對《柔蜜歐與幽麗葉》無一字直接評語,但他所題寫的曹景宗詩含蓄地,但也恰到好處地道出了他的評論和感悟。而他本人所作的《賀新郎》和《蝶戀花》兩詞所營造出的意象,也可以作為這個評論的生動注腳。試看, 在愛人“眼角眉梢都是恨”之時,他認為要“憑割斷愁思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掃寰宇。重比翼,和云翥”,豈不是“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的另一種形象表達。“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又何嘗不是為告別兒女情長、投身革命,終于“奮斗被殺而亡”的愛人的“忠魂”流出的豪壯熱淚。中國古典詞創作中的“豪放”一派,主要是在原來詞創作的傳統題材基本是抒寫“兒女情長”的“言情”基礎上,拓展了寫作題材,用以“言志”。蘇軾等人那些描寫男女情事的詞作仍屬“婉約”詞,甚或有的可歸于“艷詞”。而毛澤東的詞創作,不僅極大地拓展了寫作的題材領域,抒寫革命的豪情壯志,而且以“豪放”風格來創作原本屬于“婉約”詞題材的“兒女情長”,贊美為革命而奉獻和犧牲的愛情,這可以說是毛澤東對古典詩詞創作風格的一大創新和突破。
回到《柔蜜歐與幽麗葉》。莎翁創作該劇時還比較年輕,主要是在創作喜劇。這是一部在他的喜劇創作時期寫就的“歡樂的悲劇”,“充滿著南歐意大利的節日氣氛,南方明朗的陽光,早熟的氣候里早熟的愛情”,展示了“十四行詩的故鄉、藝術與文采的故鄉意大利的幾個迷人的日夜”。這部愛情名劇, 雖以兩個可愛的年輕人的死為結局,但卻不像莎翁后來那些洞察人性、直穿人心的典型悲劇那樣具有強烈震撼力的悲劇風格,而是色彩明朗、節奏輕快,他們的死也是那么地優美動人,富有詩意。雖然自殺行為在毛澤東的觀念里終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兩個年輕人追求自由、追求美好愛情“玉碎而亡” 的精神還是十分勇敢、熱烈的。愛情題材, 在中國古典詞創作中基本在“婉約”一路, 然而西方柔蜜歐與幽麗葉的愛情悲劇,卻熱情奔放,表現了相當的“豪放”味道,可以說,既是“兒女情長”,又有“銅琶鐵板”之韻。而曹禺譯本讀來也比較流暢優美。所以毛澤東應當還是比較欣賞的。
毛澤東何以找來這樣一本小冊子閱讀呢? 其中緣由無法得知。但翻開他的手書集子, 反復品味他的這幅小小題詩,體會他所言讀詞“豪放”與“婉約”的美感的“復雜性”, 乃至整個文學欣賞的審美心理的“復雜性”, 總有一番別樣的深沉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