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來從社會時空的視角對馬克思恩格斯思想所進行的探討,豐富了我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研究話語。但是,目前的研究或局限于國外馬克思主義社會空間理論的視野,或孤立地考證于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還缺乏觸及時空哲學層面的深入探究,其中包括對馬克思主義時空觀的發生學研究。要對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時空思想作出恰當的評價,就需要把它放到近代以來時空觀念的發生史當中去觀察和比較。
在筆者看來,從16世紀至今的500年間先后生成了三種時空觀。前300年,以牛頓為代表建立起了時間空間絕對性的近代時空觀;19世紀至今,濫觴于黑格爾的現代時空觀占據了主導地位;但是20世紀中期以來,人類的時空體驗出現明顯的變化,一種新的時空觀念和時空哲學正在孕育之中。按照這樣一種譜系解讀,馬克思恩格斯的時空思想屬于現代時空觀的一種表現形態。因此,要探討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時空思想至少需弄清兩個問題:其一,馬克思恩格斯所隸屬的現代時空觀與近代時空觀的區別在哪里?其二,馬克思恩格斯與黑格爾的時空觀是什么關系?
先說近代時空觀。哥白尼日心說和地理大發現拉開了近代時空觀念大變革的大幕,經由伽利略、笛卡爾、牛頓、萊布尼茨、康德等人的理論闡述(這些人的觀點差別很大,甚至針鋒相對,但從大的時間尺度來看同屬一個類型),生出了一種與此前不同的新型的時空觀——近代時空觀,最為典型的是牛頓提出的“絕對時間”、“絕對空間”。簡單來說,牛頓認為整個自然界就像一架機器一樣有秩序地按照力學規律運動著,這種有規律的運動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因為存在一個絕對靜止的“容器”——絕對空間。絕對空間作為供物體運動的舞臺,“是與外界任何事物無關,而永遠相同的和不動的”。同理,絕對時間也是“均勻地、與人和其他外界事物無關地流逝著”。近代時空觀的特點是時空與運動著物質彼此互不依賴,而且時間與空間也是各自獨立存在的。
黑格爾作為一個客觀唯心主義者,運用辯證法思想批駁了牛頓、康德等人的觀點,思辨地提出了空間·時間·物質·運動彼此對立統一、不可分離的時空哲學,成為系統闡明現代時空觀的第一人。黑格爾論證了不存在無物質的空間和時間。他指出:有人錯誤地以為空間“必然像一個箱子,即使其中一無所有,它也仍然不失為某種獨立的特殊東西”,其實,“空間總是充實的空間,決不能和充實于其中的東西分離開!蓖瑯拥兀皶r間并不像一個容器,它猶如流逝的江河,一切東西都被置于其中,席卷而去。時間僅僅是這種毀滅活動的抽象。事物之所以存在于時間中,是因為它們是有限的;他們之所以消逝,并不是因為它們存在于時間中;反之,事物本身就是時間性的東西,這樣的存在就是它們的客觀規定性。所以,正是現實事物本身的歷程構成時間”。黑格爾還論證了不存在無空間和時間的物質。他指出:“空間和時間是感性事物本身的普遍東西!笨臻g和時間既是感性的東西,同時也是普遍性的東西,換句話說,只能感覺而不同時具備抽象的時間空間成分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黑格爾還論證了空間和時間是相互轉換的。他認為空間不是無能為力、停滯不動的,空間中產生的差別“就是潛在地否定的東西,即時間”。所以他說:“空間的真理性是時間,因此空間就變為時間”。同樣地,時間也會由于對自身的揚棄而轉化為空間。這個過程在黑格爾看來符合人們對于運動的直觀,所以他說:“我們認識到空間與時間從屬于運動”,“空間與時間在運動中才得到現實性”。黑格爾還論證了物質與運動的絕對統一。他指出:“既然有運動,那就有某物在運動,而這種持久性的某物就是物質”!熬拖駴]有無物質的運動一樣,也沒有無運動的物質”。
作為對近代時空觀的第一次否定,黑格爾時空哲學表現為“理念外化為自然界”這種頭腳倒置的客觀唯心主義形態。當主張“自然界是唯一現實的東西”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將這種倒置的哲學顛倒過來,并接受了空間·時間·物質·運動辯證統一的思想后,便創立了現代時空觀的第二種表現形態——新唯物主義時空觀。盡管新唯物主義時空觀與黑格爾時空觀在“精神與自然界誰是本原?”這個問題上看法完全相反;此外,新唯物主義時空觀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形成的現代時空觀的第三種表現形態——現代主義時空觀之間也存在很大差異,但是它們作為同一類型的時空觀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主張空間·時間·物質·運動的辯證統一性,即:時空是物質的存在形式,物質離不開時空,時空離不開物質,時間和空間可以相互轉化,物質與運動是統一的。
準確把握現代時空觀的特質,有助于我們跳出當前馬克思恩格斯社會空間思想研究的某些誤區。這里僅以關于馬克思恩格斯時空觀是否相悖的爭論為例。有的學者認為馬克思的空間觀是一種社會空間觀,而恩格斯從物質和運動出發闡述時空觀,撇開了人的活動,把時空絕對化、抽象化了。其實,在現代時空觀語境下探討時間空間必然同時意味著對物質和運動的關照。作為唯物史觀創立者之一的恩格斯,他所說的物質和運動當然含括了人及其社會實踐活動。《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和《論住宅問題》也可以證明恩格斯并沒有忽視對社會空間的批判。而馬克思雖然主要是在進行現實社會批判時展開其時空觀點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把作為物質和時空的具體形態的現實社會過程,與關于物質和時空的抽象對立起來。從事實上來說,也沒有證據表明馬克思不贊同恩格斯《反杜林論》中對新唯物主義時空觀的系統而明確的闡述。
其實,關于恩格斯撇開人的活動談論時空的這種指責,是從新馬克思主義者關于19世紀以來的社會理論僅僅把空間當作外在于現實社會歷史進程的“容器”和社會關系變革的被動載體這一批評定式演變而來的。這一影響廣泛的觀點包含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并招致了后來種種理論混亂,即斷定馬克思學說等現代社會理論把時間和空間當作與現實社會運動無關的、靜止的、被動的“盒子”。如前所述,只有近代時空觀才把空間當作“盒子”,而現代時空觀認為空間·時間·物質·運動是辯證統一的,所以對于一個現代時空觀主導的理論來說,不會在考察事物的時候忽略其時空特征的,反之亦然。事實上《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等著作都可以證明馬克思沒有忽略對資本主義的空間邏輯的深入分析。至于說為什么馬克思恩格斯在他們的著作中沒有更多地從社會空間維度展開現實批判,我想如果考慮到這是作為受到20世紀“現代主義時空觀”深刻影響的我們才有的發問的話,也許就不難回答了吧。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主義研究部)
說明:本文刊載于《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