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念同索爾茲伯里談紅四方面軍長征
李先念同索爾茲伯里談紅四方面軍長征
程振聲
美國著名作家索爾茲伯里在撰寫《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的過程中,曾專程來中國收集資料,訪問當事人和專家學者。1984年6月15日,他訪問了李先念。為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筆者整理了這篇談話稿。
紅四方面軍的誕生
李先念說:關于紅四方面軍長征的歷程我只想了一下,沒有準備,如果要準備半年也準備不好。
我首先說一下紅四方面軍的誕生。中國工農紅軍有三大主力,即一、二、四方面軍。紅四方面軍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是一支很好的、戰斗力很強的部隊。這支部隊是怎樣發展起來的呢?這要從湖北、河南交界處的黃(安)麻(城)起義說起。早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董必武在武漢中學當教育長,實則是校長。他培養了一批學生。黃麻暴動是這批學生領頭搞起來的。這是歷史事實,這話過去沒有講過。
1927年“四一二”蔣介石叛變革命,發動政變,隨后寧漢分家,白色恐怖籠罩全國。在湖北、河南交界處,主要是黃安、麻城農民起來暴動,史稱黃麻起義。如果你有機會跑一次鄂豫皖地區,尤其是到紅安、麻城,一定會有所收獲。這次暴動失敗了,許多革命者被殺害,農民遭到屠殺最慘重。在這種形勢下,一部分人消極了,一部分人叛變了,一部分人是“亡命之徒”,要繼續干下去。我是一個小手工業者,木匠,當時也是“亡命之徒”。
黃麻起義失敗后,參加起義的人剩下不到三分之一,300人左右,最少時不到100人。廣大農民是同情我們的,我們就和農民搞在一塊,和農民滾在一起,滾出一支大的隊伍。
這支隊伍能很快發展壯大,主觀條件是農民受壓迫最重,要求革命最強烈。客觀條件是蔣(介石)、桂(系)、閻(錫山)、馮(玉祥)戰爭。他們之間的戰爭不但對我們發展有利,對中央蘇區也有好處。
中央派人來鄂豫皖最早的是徐向前,也有人說是倪志亮。徐來當師長。當時湖北、河南、安徽三省交界處的農民起義軍聯系還不多。徐向前來時,我當副班長,班里只有八個人,敵人把我們的班長鄭重打死了,我才當正班長。那時有個好處,班長可以直接找軍長。鄂豫皖的紅軍叫四軍,因為1926年北伐戰爭時第四軍很能打仗,所以都想要這個名字。后來井岡山的紅軍聽說我們叫四軍,他們才改名一軍。
張國燾1931年4月來到鄂豫皖根據地,這時我們有兩萬多人了。我們很尊重他,因為是中央派來的,是中央代表,軍分會主席。他是帶著王明“左”傾路線來的。在這之前有瞿秋白、李立三的“左”傾盲動錯誤,根據地損失很大。對鄂豫皖危害最大的還是張國燾。他來后搞“肅反”,抓“改組派”。“改組派”是汪精衛搞的,后來這部分人分化了。“肅反”中軍長許繼慎被誤殺了,他是黃埔生,徐向前也是黃埔生,黃埔出了很多人才。
紅四方面軍西征
張國燾來鄂豫皖之初,我們打了幾個大勝仗,取得了黃安、商潢、蘇家埠、潢光四大戰役的勝利,使鄂豫皖發展到黃金時期。根據地大發展了,在20多個縣建立了革命政權,紅軍發展到四萬多人。1931年11月7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宣告成立。
四大戰役勝利后,張國燾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驕傲起來,而蔣介石軍隊很快就對紅軍發起第四次“圍剿”,重點又是在鄂豫皖。敵人攻占了黃安縣城,可是我們部隊遠在外線作戰,拉不回來。時值盛夏,天氣太熱,調動大部隊去同衛立煌部隊決戰。這一仗沒打好,退到七里坪,又打了一仗,打得很惡,消滅敵人兩個團,我們傷亡也很多。這時我當團政委,我們團沒剩下多少人了。于是總指揮部決定過京漢鐵路,暫時離開鄂豫皖。撤出是被迫的,沒有計劃。當時說先打出去,然后再回來。過了京漢鐵路就回不去了,敵人阻擊、側擊我們,部隊只能西進。這時我當十一師政治委員。最慘烈的就是新集戰斗。敵人包圍了總指揮部。我們同敵人反復拼殺,解總部之圍。這仗傷亡慘重,三個團長犧牲了兩個,三個團政委負傷了一個程世才。
離開了根據地,人員、物資補充就更困難了。好在有個少年師補充了部隊。又向西走,進入陜西境內,進行了子午鎮戰斗。這次戰斗張國燾很危險,前后夾擊他,我也負了兩處傷,現在還有子彈在身上。過秦嶺和漢江時,我得坐抬子。
為什么會撤出鄂豫皖呢?一是因為敵人對根據地的破壞;二是政策上“左”的錯誤;三是消耗人力物力過大。
我家那個縣紅安,當時有58萬人,抗日戰爭時我回去了一趟,剩下二十幾萬人了,沒有哪一家不死人的。我們家就死了好幾個。三哥被打死了,二哥被錯殺了,大哥到漢口去了,如果在家也要把他搞掉。四哥消極了,但不反對革命。一個家庭就有左、中、右。
紅軍征戰了五千里到了川陜。蔣介石軍隊不敢輕易到四川去。四川有四個大軍閥:劉湘、劉存厚、田頌堯、楊森,他們分割了四川,混戰不斷。他們的士兵很愚昧,說槍打不死人,官兵很多人吸鴉片煙。他們可以交槍,但不能交大煙槍,吸了鴉片煙打仗時朝天放槍。
我們到四川不到兩萬人。開始就打田頌堯部隊。他兵分三路向我們進攻,我們進行反三路圍攻戰役,讓敵軍進到根據地來,在空山壩一戰把敵軍田頌堯部打垮了。后來以劉湘為首組織六路圍攻。這個戰役打的時間很長。東線是徐向前、陳昌浩、許世友他們指揮的,萬源保衛戰,參戰的部隊和人員就多了。陳錫聯指揮的部隊把劉湘的部隊打垮了,本來可以追到長江邊,但張國燾不讓追。東線勝利后徐向前又到了西線指揮黃貓埡戰役,消滅田頌堯七個旅。
懋功會師
索爾茲伯里問:你們和黨中央有聯系嗎?
李先念答:有聯系,但不多。有電臺和密碼本。總部和各軍聯系沒有電臺。
嘉陵江是四方面軍向西發展的障礙,過嘉陵江是對的,可以向西進到岷江流域,發展擴大根據地。過嘉陵江兩個多月后的一天,接到徐向前命令要我去接迎一方面軍。我們翻了一座雪山(紅橋雪山)攻占了懋功城。這時還不知一方面軍到什么地方了,何時能來到。先頭部隊的韓東山師長打電話給我,說一方面軍來到了,我還不相信,叫他們不要上敵人的當。過了幾天我在懋功城見到了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彭德懷、楊尚昆、葉劍英等。毛主席問我多大歲數,部隊還有多少人。兩軍見面,部隊干部戰士情緒非常高漲,難以用語言形容的。
索爾茲伯里問:有沒有準備什么東西送給他們。
李先念說:我們盡量支援他們,為他們準備了糧食。那時我們還是人強馬壯,撥了幾千人給他們。
過了幾天毛主席到兩河口和張國燾會合了。
兩河口會議就發生了分歧。當時我還在懋功。分歧點是,中央主張向北發展回到岷江以東;張國燾主張向西,先到康定,然后去青海。這是一條死路。根據中央決定部隊向毛兒蓋進發,而后中央在沙窩和毛兒蓋召開會議,確定向甘南發展的方針。毛兒蓋會議我參加了。軍隊分左、右兩路。右路軍由中央軍委,一、三軍團和四方面軍的三十軍、四軍組成,由毛澤東、周恩來等率領。左路軍由四方面軍的九軍、三十一軍和一方面軍的五軍團組成,由張國燾、朱德、劉伯承率領。右路軍到了巴西,胡宗南的四十九師追上來了,我們在包座把他們消滅了,師長被打死。繳獲很多物資。繳獲的紙煙有哈達門牌、萬國牌的。還給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領導人送去一些,還送去餅干、罐頭等。這時張國燾不想北進,說噶曲河漲水,過不去。徐向前、陳昌浩打電報叫他率部過河,可以派一個團接迎。現在有人說噶曲河可以過去,有人說過不去。就是河漲水也是一時的,等幾天就可以過去了。分歧的本質是張國燾要奪權,要代替毛主席。他要分裂黨和紅軍。陳昌浩動搖,也不愿北上了。于是又南下,回到懋功。
紅四方面軍第二次北上
索爾茲伯里問兩個問題:一、張國燾是不是武力威脅毛主席?二、朱德的活動是不是不自由?
李先念回答說,第二個問題肯定沒有,但朱德的意見,張國燾沒有采納,個別人對朱老總可能做得過分。
第一個問題,還不能答復你。我看到毛主席講過張國燾的電報中有一句話:“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這句話是毛主席在延安召開的批判張國燾的政治局會議上講的。
當時北上還是南下成了很敏感的問題。我看毛主席對張國燾要篡黨奪權有察覺。
索爾茲伯里說,這種回答,很合乎邏輯。
李先念說,四方面軍的四軍、三十軍南下,徐向前、陳昌浩我們都有責任。徐向前是我們領導,又是我的最好朋友,他對張國燾是不滿意的。有一天他和我說,一個要南下,一個要北上,不知怎么搞的。但還是執行了張國燾南下的命令。
南下到百丈關,打了一仗,這仗沒有打贏,就跑到西康了。那個地方大多沒有人煙,有人煙的地方都是藏族,語言不通,又只吃牛羊肉。
那時做了一件大事,等到了二、六軍團賀龍、任弼時、關向應、蕭克、王震他們,又一起北上過草地。因雨季過去了,不像前次那樣艱難,沒有死那么多人。藏民騎兵打我們,我們不糾纏。到了巴西,準備過臘子口。當時敵人也不少,打了幾炮就跑了,隨后占領了岷縣。
這時發生了一場爭論,張國燾和陳昌浩的爭論。這個爭論很多人不理解。張主張過洮河,到甘西去,陳昌浩主張北上先和中央會合。此次爭論徐向前等都沒有參與。張國燾跑到前線,哭哭啼啼說陳昌浩反對他,主席不能當了。陳昌浩趕到前線,也很激動,說要部隊往西去,他就辭職不干了。我們勸和,也犯了錯誤。部隊向洮河方向走了一段,走不通,才向北走。這時張國燾心虛,不想同中央會合,因為他分裂紅軍、分裂黨。想離中央遠一點,搞成一個局面,繼續和中央分庭抗禮。這次他的企圖未能得逞。1936年10月初,四方面軍總部到了會寧,實現了紅軍主力三個方面軍的會師。
西路軍
紅軍三大主力會師期間,中央制訂了新的戰略方針和新的作戰計劃。一天在漳縣突然接到總部電報,而且是指人譯的電報,要我立即趕到會寧去。我帶著騎兵趕到總部。張國燾、徐向前、陳昌浩、李特、朱德都在。他們給我一份電報看,就是同意西渡黃河的電報。我反復看了幾遍,簽名的是毛澤東、張聞天。看完電報就向徐向前、張國燾、陳昌浩提出怎么解決渡船問題,沒有船無法西渡黃河。總部的幾個參謀在場,他們告訴我,黃河岸邊有一片森林,可以造船。我連夜趕到黃河岸邊。我是木匠出身,知道什么樹可以造船。我發電報給總部,說樹木夠了,但沒有鐵釘,沒有麻,要想辦法幫助搞到,同時要集中水手、木匠。如果一方面軍有這方面人才可以借調幫助造船。我帶的七個團,都到了黃河邊,準備好了就渡河。
由于我們的偵察員沒有偵察清楚,第一次渡河渡到沙洲岸邊了。沙洲的另一邊河水更寬。我們決定回來,把船拖到山溝里用土埋起來,敵人也沒有發現。第二天我和程世才化裝成牧羊人去偵察,發現一個渡口,叫虎豹口。從這里渡過去了。隨后同敵人爭奪灘頭陣地,傷亡幾十人,把敵人打垮了。
渡河是中央的命令,還是張國燾的命令呢?有兩種看法。我看西渡黃河同張國燾南下性質不同。西渡黃河,中央意圖是要占領寧夏,打通蘇聯,取得援助。至于張國燾想利用中央指示搞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本來是紅軍主力都要渡河的,為什么沒有渡過去呢?是敵人飛機把船都給炸壞了。
過河后就在一條山打了一仗,一條街一條街的爭奪,傷亡很大。敵軍很快占領了黃河東岸,把已渡河的部隊和未渡河的部隊隔斷了,寧夏戰役計劃實現不了。11月中央批準成立西路軍,陳昌浩任軍政委員會主席,徐向前為副主席。到了涼州(今武威)、肅州(今張掖)、甘州(今酒泉)情況就復雜了。不前進,也不返回,不東不西,在這里徘徊。如果一直向西,打到新疆,就不是后來的結果。
我一生最苦惱的一是張國燾分裂黨中央;一是在西路軍。河西是不可能建立根據地的。那里是少數民族地區,河西走廊又很窄,軍隊三過草地很疲勞,子彈很少,每人只有五發;部隊在零下20度,甚至零下30度還穿著單衣。敵人可以休息,可以睡覺,而我們要在夜間行軍,一夜走60里路,敵人騎兵兩個小時就追上了。九軍古浪一戰,損失很大;高臺一戰五軍被敵人基本消滅,董振堂軍長犧牲。九軍軍長孫玉清、政委陳海松犧牲。陳海松比我還年輕。我們副軍長熊厚發被敵人殺害。這支部隊在河西打了近半年,到1937年3月失敗。軍隊被打散了,不成建制了,只有一個團成建制,二三百人。軍隊整個剩下來的人也就2000多點。我們分三個支隊,王樹聲、張榮各率一個支隊,主力是我這個支隊。徐向前不愿意離開部隊,我很希望他留下。陳昌浩拿出中央的電報給我看,說是中央叫他走的。知識分子都走了,我把李卓然留下了,他是留蘇的,一方面軍的政治部主任。
徐、陳走后,李卓然、王樹聲我們開會,我提議,要活命就要過祁連山。王樹聲帶的支隊很快被敵人消滅了。我們翻過祁連山后擺脫了敵人。沒有敵人追了,我們每天走30里,多了走不動,會有人掉隊。開始時和中央、援西軍總部失去了聯系,行軍方向靠指南針和分省地圖。走到安西我做了一件錯事,打安西,想發點“洋財”,結果沒有撈到,已經修復的電臺也打壞了。這時我們還有900多人。過了安西就是沙漠,再往前走就是星星峽。這時陳云、滕代遠同志帶幾十輛卡車來接我們,蘇聯也幫忙了,皮靴、槍支等都送來了。幾天后,西路軍余部400多人到了迪化(今烏魯木齊),1937年底我回到延安。
(本文作者曾任李先念秘書)
(來源:《百年潮》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