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理在震中

堯山壁

今年3月5日是周總理誕辰120周年紀念日，人們又一次以各種形式重溫周總理為人民鞠躬盡瘁的赤子情懷，遙寄對他的深深思念。在我的心目中，周總理的形象也始終清晰如昨——上世紀60年代，我有幸見過總理若干次，其中最令我難忘的一次便是在我的老家河北隆堯發生大地震之時。

那是1966年3月8日，隆堯突發地震。當時我正與田間、李滿天在臨西縣寫呂玉蘭，老母獨居隆堯鄉下，不知吉兇，二位領導催我回去。我到邢臺時已是深夜兩點，地委大院燈火通明，一片忙亂。辦公室轉告，老母托人打來長途電話，說震中在縣東北，我家在縣西南，平安無事，讓我安心工作別回家。母親事事想在兒前，讓我很感動。由自己的母親想到災區更多的母親，不等天亮，我就爬上了救災的卡車。

進入隆堯地界，眼前出現了許多縱向地裂，一兩尺寬，噴水冒沙，井水外溢，一片泥濘。爬上滏陽河堤，河道沒了，兩邊的大堤擠壓在一起，合成一道土梁，土梁又被一條條地裂切斷，上下錯位一兩尺，咬牙切齒的樣子。河上的幾座橋還在，但已面目全非，橋墩傾斜，橋面移位，岌岌可危。計算行路時間，目的地應該到了。可是眼前沒有了村，馬欄、白家寨、任村、栆駝四村變成一片逶迤的丘陵。走近看盡是土堆瓦礫，梁柱門窗橫躺豎臥，箱柜桌椅東倒西歪。馬欄村只剩下半截土墻，好像墳場上的一塊殘碑，上千人的村莊震亡數百人，白家寨村災情類似，全公社死亡4000多人。活著的人個個灰頭土臉，面無表情，急著挖人挖糧，十指滴血。

廢墟死一般寂靜，聽不見哭聲，連雞犬也都噤啞了。然而，不到24個小時，突然雞叫了，狗吠了，似乎在告訴人們救星來了，工作隊、解放軍、醫療隊都來了。人流中我見到了縣委書記張彪，我父親的一位戰友，他正忙著組織人員分發空投的饅頭、大餅。天快黑了，聽到我肚里咕咕叫，張書記讓我跟他一道回縣城。城里房屋也倒了七八成，他把我安排在防震棚里，急匆匆走了，說中央首長要來。半夜，他回來把我叫醒，顯得格外興奮，大聲說，你猜誰來了，我們的周總理！

張書記眼含熱淚地告訴我，3月8日凌晨，忙碌了一天的總理剛剛躺下，地震了，這是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次大地震，總理立即核實情況，召開緊急會議，布置一番后于9日上午乘專機趕到石家莊，聽完省委和駐軍領導匯報便親赴災區。他勸說隨行的地質部長李四光先不要去冒險，他知道李四光血管瘤嚴重。晚上9點半，總理到達馮村火車站，乘駐軍的吉普車直奔隆堯。地震指揮部設在縣招待所，這是城里剩下的唯一一座三層高的樓房，磚木結構。電路震壞了，會議在昏暗的馬燈下進行，總理坐在一條舊沙發上，一字一句地詢問，不斷插話。其間發生強烈余震，墻體搖晃，門窗嘎吧吧響，墻皮開裂，白灰紛紛落下，大家驚慌失措，勸總理出去躲一躲。總理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坐在原地穩如泰山，鎮靜地說：“不要緊，大家要沉住氣。這座樓是新蓋的，它要是倒了，群眾的小屋不都平了？繼續開會。”掌握基本情況后，總理要求：“今明兩天把災情統計好，給我匯報。一個星期把秩序恢復起來，轉入正常的生產救災。”夜里11點會議結束，總理摸著黑原路返回石家莊。

第二天我隨張書記又回到白家寨。群眾不知從哪兒聽說中央首長要來慰問，紛紛趕來，打谷場聚集了2000多人。在穿公安制服的人中間，我發現了縣公安局長趙行杰，他曾是周總理的警衛員。我心里暗想，看來周總理又要來了。果然，下午3點，一架直升飛機降落在白家寨的田野上，周總理出現在艙門口，沒戴帽子，沒穿大衣，只著一身青藍制服走下舷梯，頭發和衣角被寒風吹起，踏著殘雪向群眾走來。他握著白家寨公社書記楊世英的手問他多大歲數了，他回答43歲。總理又說，記得抗日戰爭嗎？八年抗戰我們打敗了日本鬼子，那是和階級敵人做斗爭，這次是地底下的敵人，我們要和地底下的敵人做斗爭！這些話說得堅定有力。

看到總理就如同看到了親人，群眾干涸了一天多的眼里又涌出了淚水，大家爭先恐后想和總理握手。總理善解人意，繞場一周，頻頻招手，當即說開個群眾會。事先準備不足，沒有桌子，趙行杰就讓解放軍找來兩個盛救災物資的木箱，拼成一個講臺。群眾立刻靜下來，前排坐下，中間蹲著，后排站著，我個兒高，自覺站在后面。要講話了，總理又發現方向不對——安排他面朝南講話，他一個人背風，然而群眾都得喝風，他立刻繞到會場后邊，讓大家向后轉。這一來倒讓我沾光了，后排變前排，看得更清楚了。比起三個月前在北京召開青年作家會接見我們時，總理顯得蒼老了不少。

“同志們，鄉親們，你們受了災，損失很大，毛主席讓我來看你們。”總理面向北方，任尖利的寒風夾著雪粒、塵土打在臉上，因為話音要與風聲較量，他的嗓門一再提高，顯得有些沙啞。最后還是風認輸了，漸漸地平靜下來，總理舉起拳頭呼口號：“奮發圖強，自力更生，重建家園，發展生產！”兩千群眾站起來，高呼十六字方針，氣勢排山倒海。

會后，總理踏著斷續的余震，爬上高低不平的廢墟，低頭走進老農王根成的防震棚，摸摸棉衣，按按棉被，心疼地安慰、鼓勵：“你是老黨員，要帶頭干，還要教育好娃娃，鼓起干勁，重建家園。”之后是軍人家屬于小俊、民兵連長國永錄等七戶，臨出村，第三生產隊隊長國振清用粗瓷碗從水桶里盛了一碗涼水遞給總理，總理接過來一飲而盡。直到太陽快落山了，總理才離開白家寨。

沒想到僅隔12天，鄰縣寧晉、巨鹿又發生了7.2級地震，4月1日周總理第三次來到震中，一天內連續視察了五個受災村莊，在何寨防震棚里還碰上了作曲家劫夫和詩人洪源。

幾天后，一首名叫《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的歌曲，在邢臺地震災區誕生，并迅速傳遍全國。歌詞不完全是創作，是從群眾大會發言和工作簡報上摘錄、串聯起來的，代表了地震災區人民的心聲，體現了人民領袖和廣大群眾的關系。這首歌曲優美動聽，百姓喜聞樂見，隆堯人聽了尤為親切，幾十年了，我還常常唱起它，希望總理在天之靈能夠聽到。

（作者：堯山壁，系河北省作協原主席）

（來源：《光明日報》2018年03月0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