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周恩來總理訪問阿爾巴尼亞的9個日夜
范承祚
1963年冬至1964年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總理周恩來對亞、非、歐三大洲的14個國家進行了歷史性的訪問。這是新中國成立15年來最重大的外交活動之一。當時,我國與到訪國之一的阿爾巴尼亞存在著“特殊友好”關(guān)系。周總理在這次列國之行中,訪阿時間最長,并在其首都地拉那過元旦。我有幸自始至終伴隨著這位偉人度過了難忘的9天。
作風隨和,尊重東道主安排
1963年12月31日下午,周恩來一行從北非的摩洛哥飛越地中海,抵達阿爾巴尼亞,受到國家元首隆重、盛大的歡迎。霍查、謝胡、列希和黨、政、議會、軍隊所有領(lǐng)導(dǎo)人都到地拉那機場迎接周總理一行。周總理在謝胡總理陪同下檢閱儀仗隊,并同霍査、謝胡兩位黨政首腦一道登上敞篷汽車,接受市民“萬人空巷”的歡迎。
周總理作風隨和,向來尊重東道主的安排,“客隨主便”。車抵賓館,已近黃昏。周總理不顧鞍馬勞頓,對阿方安排的接連六場民間和官方緊鑼密鼓的歡迎活動,有請必至。每項活動結(jié)束之后,參加者們總是盡歡而散。最后一場活動,賓主告退時已是1964年元且凌晨4點鐘。下榻在地拉那國賓館(一座昔日的舊王宮)內(nèi)的總理隨行人員也各自準備回房間休息。
那時,擔任此行活動主要翻譯的我,在記錄、整理了當日活動資料后,從賓館三樓的工作間下至總理下榻的二層時,為了不驚動可能“熟睡”的總理,我沒有使用有響聲的電梯,而是借著小壁燈的微弱光線,緊貼走廊,躡手躡腳地向挨著主賓大套間(當年國王、王后的寢宮臥室)的自己的臥室走去。
忽然間,一個親切而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這聲音來自“大套間”外廊柱的一側(cè):“小范,還沒有休息啊?”原來是總理!他在警衛(wèi)高振普的陪同下,身著舊睡袍,在靜靜踱步。當我走近時,總理又說“該睡覺了,天亮后還有事呢”,我應(yīng)聲退下,旋即快速走進了臥室。由于阿方提供的日程表上對元旦日早上并無安排,所以,我納悶總理說的“天亮后有事”是何意。但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這時已凌晨4點半,同室的總理衛(wèi)士長成元功正在呼呼大睡。我也迅即進入夢鄉(xiāng)。
正當我酣睡之際,成元功把我叫醒:“小范,快起床,總理準備下樓。”這時,新年的第一縷晨曦剛灑上窗簾,樓下和各樓層的電閘已打開,燈光齊明。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西服,打上領(lǐng)帶,大步趕到樓梯口。只見周總理已經(jīng)穿戴整齊,神采奕奕,步履輕松地沿著大理石的寬闊“玉階”(昔日阿國王下樓的臺階)逐級而下。
走向工勤,向大家恭賀新年
國賓館一樓大廳——數(shù)小時前舉行跨年度通宵舞會的地方,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頃刻間,大廳后側(cè)的幾扇門忽然自動開啟,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同數(shù)小時前新年聯(lián)歡迥然不同的場景:許多男男女女擁了進來。他們穿的不是先前人們的晚禮服和節(jié)日盛裝,而是各式各樣的工作服——藍布衫、白大褂、高筒帽……廳內(nèi)的人越聚越多,一下子多達六七十人。這些沒有回家過年,全心全意、日夜不息為中國貴賓服務(wù)的阿國賓館的工勤人員,自發(fā)地走向前臺,為的是在1964年元旦第一時間一睹早就仰慕的中國總理的風采,領(lǐng)略他的個人魅力!
周總理滿懷真誠、氣度從容地走向聚在大廳內(nèi)的每一位阿國工作人員——包括衣著不整、未修邊幅、站在邊角的人們。他同大家一一握手,慶祝新年,祝愿他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工作順利。他還借此機會,感謝賓館上下對中國黨政代表團周到的服務(wù)。周總理的新年祝福和簡短講話,給1964年元旦日的阿爾巴尼亞國賓館營造了熱烈、祥和、喜慶的氣氛,大廳內(nèi)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和歡呼聲。
我這才恍然大悟,兩小時前總理對我說的“天亮后還有事呢”,原來就是他向賓館工勤人員拜年。周恩來總理的心里,總是裝著廣大勞動人民,包括被訪國的勞動人民。
這是一場周總理親自安排的1964年新年“序曲”,一場未列入正式日程的純民間外交活動。
親臨使館,與駐外人員共聯(lián)歡
經(jīng)中國駐阿爾巴尼亞大使羅士高精心安排,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等在頻頻出席了中阿峰會和密集型的各項活動之后,于1964年1月2日晚來到了大使館。總理等先同使館人員一起吃了“四菜一湯”、兩道點心的新年團圓飯,然后到主樓地下室廚房看望了辛勞的廚師,最后在羅大使的陪同下登上使館主樓的三樓大廳。在一片歡呼和掌聲中,總理向大約150名參加新年聯(lián)歡會的中國駐外人員代表表達了祝賀與慰問。
這位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總理,在國內(nèi)和國外,總是把自己融入群眾之中。總理自稱,他個人是以平等的身份來參加在阿的中國人的新年團聚會的。在過目了晚會的節(jié)目單后,周恩來報名參加第一個節(jié)目——大合唱,像當初青年時代在南開學(xué)校讀書時那樣,他舉棒親自指揮。第一首歌是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的主題歌。他深情地一邊指揮、一邊同大家齊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大合唱和集體節(jié)目演出后,便是跳交誼舞。這可難為周總理了。因為會上幾十名女同志都不愿放過這個機會,都要請總理跳。總理面對排長隊的“邀請者”們,不得不“一視同仁”、“全部包干”。他有辦法:同甲跳兩圈,同乙跳幾步,然后再輪到丙、丁……一個不落,統(tǒng)統(tǒng)跳完。
總理如此平等參與和積極投入,迅速把這場在異域他鄉(xiāng)舉辦的中國人新年晚會的歡樂氣氛推向了高潮。
體恤下屬,諸事獨忘自己
1964年1月6日,周總理在阿爾巴尼亞總理謝胡的陪同下,乘車前往亞得里亞海濱城市發(fā)羅拉訪問。我同車做翻譯。由于連日來密集活動的同聲翻譯工作,加之活動后還要與同事們譯、校雙方的講話稿,我有些精力不濟。在途中,開始我還正常地為中阿兩位總理的交談做翻譯。可是稍后,隨著車輪的滾動,我不由自主地雙眼蒙昽起來……當忽然間發(fā)覺自己在打瞌睡時,時間已經(jīng)過了8分鐘。哎呀,我已經(jīng)誤了8分鐘的事!而此刻,兩位總理竟還在“輕言慢語”地交談著,用的是中阿兩國總理都會說的法語。
我自感愧疚,因為這是失職呀!謝胡總理笑吟吟地對我說:“范同志,是周恩來同志有意不叫醒你的。”周總理則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小范,再瞇一會兒吧!”
我倦意頓消,羞愧之余,心里想逭:我和同事們這才超負荷工作了幾天啊,就出現(xiàn)了所謂“缺睡眠”“很勞累”的癥狀。而周總理長年累月一貫如此,在此次一連串的出訪14國期間,他每天平均要工作15至18個小時。盡管如此,周總理還是從我的幾分鐘打瞌睡中,發(fā)現(xiàn)一個普遍存在于中國代表團中的“問題”。
車隊到達發(fā)羅拉賓館后,一向體恤下屬的周總理在賓館大廳當眾宣布:“訪阿日程已經(jīng)完成三分之二。這些天,同志們都非常辛苦勞累。經(jīng)與謝胡同志車上商量:今天午飯后直到傍晚,不安排活動日程,大家好好睡個覺!”這幾句了解下情、富有人情味的講話,真的說到廣大隨行人員的心中了。
確實,在當時的情況下,大家最需要的,不是想看什么,也不是想吃什么,而是想睡覺!
我個人因為在車中打了8分鐘瞌睡而換來諸多同事們一個下午的“安心睡眠”,暗暗地感到欣慰。可是我們的總理,他催促別人午飯后休息,自己有沒有想到同大家一樣,享受這“機會均等”的午休待遇呢?
我來到房間準備休息,推開面向亞得里亞海的臥室樓窗,從位于高墩上的別墅樓上方,眺望大海,環(huán)顧周邊,欣賞眼前冬季如春的景物。
正當我的緊張心情有所放松之際,忽見樓下花園臺階處走上來幾個人,我定睛細看,發(fā)現(xiàn)其中穿灰色中山服的正是周總理。原來總理并不曾休息,而是同阿方警衛(wèi)與聯(lián)絡(luò)員們到海濱的發(fā)羅拉賓館花園內(nèi)散步聊天,接觸群眾去了。我趕忙下樓,隨周總理同行。
當晚,在霍查、謝胡等參加的發(fā)羅拉黨政機關(guān)為歡迎中國黨政代表團舉行的宴會上,周總理在同阿方主要領(lǐng)導(dǎo)人交談的同時,又走出自己的席位,分別同出席宴會的當?shù)胤捶ㄎ魉估蠎?zhàn)士、民間藝術(shù)家們廣泛接觸。
在訪問阿爾巴尼亞期間,受到周總理關(guān)心的,豈止是他的年輕譯員。他此次出訪的廣大下屬中,還有一位年長的大人物——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wù)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陳毅元帥。在同阿領(lǐng)導(dǎo)人第一輪會談結(jié)束時,正是1964年1月2日中午12點。阿方宣布當日下午2時半再次會談。周總理有禮貌地向阿爾巴尼亞一號領(lǐng)導(dǎo)人霍查舉手建議:下午會談可否改為3時半,即推遲一小時舉行,以便“讓我們的陳老總有一個習(xí)慣性的午睡時間”。
1964年1月9日,周恩來總理圓滿結(jié)束對阿爾巴尼亞的正式訪問。他又馬不停蹄,行色匆匆地前往非洲一些友好國家訪問,拓展新中國同當時的第三世界國家的官方和民間外交關(guān)系去了。(編輯楊琳)
(作者是當年周總理訪阿的主要翻譯,20世紀80年代中國駐阿爾巴尼亞特命全權(quán)大使)
(來源:《百年潮》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