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合是“忘家客”道是無情卻有情——讀何叔衡寫給兒子何新九的信
何叔衡
新九閱悉:
接十一月祖父冥壽期,由葆(指袁葆華——引者注)代筆之信,甚為感慰。我承你祖父之命,撫你為嗣,其中情節,誰也難得揣料。惟至此時,或者也有人料得到了!現在我不妨說一說給你聽:一、因你身瘠弱,將來只可作輕松一點的工作;二、將桃媳早收進來;三、你只能過鄉村永久的生活,可待你母親終老。至于我本身,當你過繼結婚時,即已當親友聲明,我是絕對不靠你給養的。且我絕對不是我一家一鄉的人,我的人生觀,絕不是想安居鄉里以善終的,絕對不能為一身一家謀升官發財以愚懦子孫的。此數言請你注意。我掛念你母親,并非怕她餓死、凍死、慘死,只怕她不得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不生不死的乞人憐憫,只知泣涕。我現在不說高深的理論,只說一點可做的事實罷了。1.深耕易耨的作一點田土;2.每日總要有點蔬菜吃;3.打長要準備三個月的柴火;4.打長要喂一個豬;5.看相、算命、求神、問卦,及一切用香燭錢紙的事(敬祖亦在內),一切廢除;6.凡親戚朋友,站在幫助解救疾病死亡、天災人禍的觀點上去行動,絕對不要作些虛偽的應酬;7.凡你耳目所能聽見的,手足所能行動的,你就應當不延挨、不畏難的去做,如我及芳賓等你不能顧及的,就不要操空心了;8.絕對不要向人乞憐、訴苦;9.凡一次遇見你大伯、三伯、周姑丈、袁姊夫、陳一哥等,要就如何做人、持家、待友、耕種、畜牧、事母、教子諸法,每一月要到周姑丈處走問一次,每半月到大伯、七嬸處走一次,每一次到你七嬸處,就要替她擔水、提柴、買零碎東西才走,十九女可常請你母親帶了,你三伯發火時你不要怕,要近前去解釋、去慰問;10.你自己要學算、寫字、看書、打拳、打鳥槍、吹笛、扯琴、唱歌。夠了!不要忘記呀!我(你)接此信后,要請葆華來(要你母親自己講,她的口氣,我認得的),請她寫一些零碎的事給我。
父
二月三號(十二月二十三日)筆
這是1929年2月3日(農歷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何叔衡從莫斯科寫給兒子何新九的一封家書。1928年,何叔衡受黨組織派遣赴莫斯科出席中共六大,會后進入莫斯科中山大學特別班,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學習。在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何叔衡十分惦念家中的親人,關心著家里的一切,在信中用樸實的語言表達著他的關愛之情。
何新九是何叔衡的養子。1898年,22歲的何叔衡與袁少娥結為夫妻。袁少娥比何叔衡大3歲,沒有讀過書,不識字。她雖是文盲,卻通情達理,勤勞儉樸。二人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但是婚后夫妻感情甚篤。然而,命途多舛,他倆所生的兩個男孩都不幸夭折,只留下兩個女兒,1908年袁少娥又生了一個女孩,父親及親朋友人怕何叔衡絕后,聯合起來勸他納“二房”,以延續何家香火。這在當時的社會是十分平常的事,但何叔衡堅決不答應,說女孩也一樣是傳代人,并以實際行動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倫理發起挑戰,他將剛出生的三女兒取名實嗣,意為何家的實際繼承人。后來實在不愿太過違逆父親延續何家香火的心愿,便將侄子何新九過繼為子。這一點,何叔衡在這封信中向兒子作了明確說明:“我承你祖父之命,撫你為嗣。”并且,他還向何新九進一步解釋了過繼他的3條緣由,既有何新九自身的身體原因,也有為何新九成家立業的考慮,還有對他侍母終老的期望。如此簡明直接地向養子坦白自己的心跡,一方面反映了何叔衡坦坦蕩蕩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使何新九明白父親的心意,拉近父子二人的關系。
何新九雖然是何叔衡遵從父命過繼來的養子,但是何叔衡對他的教育卻很耐心、細致,認真負責。信中給何新九交代的10件事情,看似很瑣碎,但都是日常生活中做人做事的方法和原則。第一,做事要未雨綢繆,為長遠打算。何叔衡在信中囑咐新九的“深耕易耨的作一點田土”“打長要準備三個月的柴火”“打長要喂一個豬”等,都是為較長一段時間的生活做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第二,反對一切封建迷信。何叔衡要求何新九在家里廢除包括敬祖在內的“看相、算命、求神、問卦及一切用香燭錢紙的事”,這與他一貫地反對封建禮教、倡導新文化的思想是一致的。第三,真誠地對待親戚朋友。何叔衡教導兒子對親戚朋友,“絕對不要作虛偽的應酬”,而是在親戚朋友遇到困難的時候,特別是在遇到“疾病死亡、非難橫禍”的時候去幫助他們渡過難關,要做雪中送炭的人,而不是虛與委蛇的人。第四,敢于去做,敢于去嘗試。何叔衡鼓勵兒子,“凡你耳目所能聽見的,手足所能行動的”,就要勇敢地去做,去嘗試,不要“延挨”“畏難”。第五,要堅強地面對生活。何叔衡告誡兒子“絕對不要向人乞憐、訴苦”,因為這樣是毫無意義的,是懦弱的表現。第六,多向長輩學習,孝順長輩。何叔衡教導兒子向經驗豐富的長輩學習“如何做人、持家、待友、耕種、畜牧、事母、教子諸法”,同時要孝順長輩,為長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第七,豐富自己的日常生活。何叔衡囑咐兒子平時要“學算、寫字、看書、打拳、打鳥槍、吹笛、扯琴、唱歌”,從學習文化知識、加強身體鍛煉和陶冶藝術情操等方面來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盡管何叔衡說“我現在不說高深的理論,只說一點可做的事情罷了”,但實際上這些“可做的事情”卻蘊含著“高深的理論”。
此信雖然是寫給兒子何新九的,但字里行間也流露出何叔衡對妻子袁少娥的關心和愛戀。在長期的革命生涯中,何叔衡也常惦記著家中辛勤勞動的賢妻,并設身處地地為她考慮,包括過繼何新九,也是因為他“只能過鄉村永久的生活,可待你母親終老”。何叔衡的3個女兒,除了長女何實懿嫁在當地的一戶普通農家,二女兒何實山和三女兒何實嗣都在他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在充滿白色恐怖的年代,父女三人隨時可能為革命獻出生命。長期在外無法陪伴妻子,反而還讓妻子時常擔心自己和女兒們的安危,何叔衡心里充滿了歉疚。他還曾經寫信向妻子表示說:“我是要永遠對得起我的骨肉和您的啊!……我要問您,假使我遭了危險,您還是求死呢?還是求生呢?請您答復我。”所以,他對妻子的掛念,“并非怕她餓死、凍死、慘死,只怕她不得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不生不死的乞人憐憫,只知泣涕”。盡管有長女可以時常回家探望母親,但他還希望兒子何新九也能夠給母親多一點關心和陪伴,從精神上慰藉母親。他多么體諒妻子啊!難怪毛澤東稱贊他:“何胡子是一堆感情。”同時,在何叔衡心里,妻子并不是一個沒文化的勞動婦女,而是一個貼心人。在信的最后,他交代兒子,讓妻子請別人代筆給自己寫幾句話來,講一些零碎的事,還特別說明妻子的口氣,他是認得的。濃濃的愛意躍然紙上,伉儷情深,讀之令人動容。
寫這封家書的時候,寧鄉杓子沖老家的日子日見艱難,農事全靠何新九支撐著。由于何叔衡父女三人長期在外鬧革命,家里人不僅要忍受生活的艱難,還要忍受地方反動落后豪紳們的迫害、歧視和一些人的白眼。最重要的是,袁少娥無時無刻不牽掛著何叔衡父女的安全,但又無法勸他們放棄革命工作回家來,因為她明白丈夫的心志,“絕對不是我一家一鄉的人”“絕不是想安居鄉里以善終的”。
1913年春,已37歲的何叔衡考取了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翌年合并入省立第一師范),成為該校年紀最大的學生。學校校長陳夙荒問他:“你這么大的年紀還來當學生干什么?”他說:“深居窮鄉僻壤,風氣不開,外事不知,耽誤了青春。舊學根底淺,新學才啟蒙,急盼求新學,想為國為民出力。”從此,何叔衡遠離家鄉,走向更廣闊的革命天地。
一師畢業后,父親和妻子都希望他回到家鄉去教書。何叔衡認為,現在是“世道乖漓,人心澆薄”,要改變這個世道,決不能株守家園。于是,他選擇到長沙市內的中學任教,又擔任了省通俗教育館館長,利用這一職務傳播新文化、新思想。1918年毛澤東等發起組織“新民學會”,何叔衡作為年齡最大的成員加入且處事老練,毛澤東的評價是“叔衡辦事,可當大局”。1921年7月,他與毛澤東一起去上海參加了中共一大。一大后,毛、何二人回湘,建立中共湘區委員會。為掩護活動,二人又發起建立湖南自修大學,招收有志青年業余前來學習。這一學校被軍閥封閉后,何叔衡又建立湘江學校并任校長,一度名滿三湘,并在校內引導不少人秘密參加了黨組織。
1927年長沙“馬日事變”發生后,何叔衡在寧鄉聽到消息,不僅沒有畏縮躲避,反而以赴湯蹈火的勇氣,直奔白色恐怖籠罩下的長沙尋找黨組織。旋即,自稱“忘家客”的何叔衡被組織派往莫斯科,后進入中山大學特別班學習。此時他已年過半百,但為了革命需要,他刻苦學習,有時為了熟記一個俄語單詞,要讀上百遍甚至上千遍,被大家譽為“在學習上永不疲倦的人”,最終學通了俄語。1930年他回國到上海,任秘密救助遇難同志的全國互濟會負責人。1931年他又進入江西瑞金,先后擔任中華蘇維埃中央臨時政府執行委員、最高法院院長等職,后因他不贊成過“左”的肅反政策,尤其反對過多地判死刑,被指責為右傾而被撤銷全部職務。
1934年秋紅軍長征,未帶何叔衡這位年近花甲的建黨元老隨隊,留他在當地幫助鄉政府做動員工作。何叔衡心里雖失望和難過,但仍然堅決服從組織的安排,每日拄一根拐棍,口無怨言地早出晚歸。1935年初中央蘇區陷落,組織上決定讓何叔衡轉移去閩西,再經廣東、香港去上海從事白區工作,同行的有瞿秋白、鄧子恢等。他們一行于2月24日到達福建上杭縣濯田區水口鎮附近的小徑村時,被敵匪發覺包圍。為了不拖累部隊,他縱身跳下懸崖,身負重傷,躺倒在山下的一塊水田里,被兩個匪兵發現,以為他已身死,在搜他身時,何叔衡奮力反抗,被匪兵連擊兩槍,壯烈犧牲,實踐了他生前“我要為蘇維埃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誓言。
何叔衡在家書中說:“絕對不能為一身一家謀升官發財以愚懦子孫。”這充滿豪情壯志、擲地有聲的話語,是何叔衡留給后人的,也成為何氏一門重要的家訓。大女兒何實懿,雖然一輩子都沒有走出沙田,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跡,但他繼承了父親的秉性,甘為革命充當后盾,盡心照顧母親、爺爺,為這個革命家庭默默奉獻了一生。1932年春夏之交,何實懿不慎感染風寒,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小山村一病不起,不久后便不治身亡,年僅29歲。二女兒何實山、三女兒何實嗣追隨父親參加革命,也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何實山的第一任丈夫,時任中共湘東南特委書記的夏尺冰由于叛徒告密而于1931年在長沙被捕,后被敵人殺害,年僅27歲;何實嗣為傾注全力獻身革命,將三兒子送進育嬰堂,以后再也未能找回來,1937年又因環境險惡失去已滿6歲的二兒子;何實山、何實嗣兩人也曾被捕入獄,但都經受住了考驗,表現堅定。接連的打擊和殘酷的斗爭并未擊垮何實山和何實嗣,她們化悲痛為力量,繼續積極做好革命工作,踐行著父親對她們的教誨:“一個共產黨員就是要堅決和敵人斗,流血犧牲是難免的,不要庸庸碌碌地老死在病床上,而是為革命死在大馬路上。”
兒子何新九及其后代都留在老家務農,曾孫何盛明、何光華等人都是憨厚淳樸的農民,何盛明這一輩的子女也大都已成年,雖然大部分進城務工,但身份還是杓子沖村的村民。何氏后代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踐行著何叔衡的精神和教誨,始終堅持靠自己的勞動自食其力,踏實做人做事,保持勤勉的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