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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臺酒傳聞”

作者:栗榮    發布時間:2016-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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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長征聞名于世,有關長征的各類書籍材料層出不窮,也產生了有關種種“故事”。在各種“故事”當中,所謂的紅軍長征路經茅臺鎮,紅軍戰士用茅臺酒洗腳,就是風傳甚廣的“故事”。這則“故事”后來實際上成為一種“茅臺酒傳聞”,其真實性可靠與否,需要依據史料文獻來辨證,因為這個傳聞涉及長征中紅軍軍紀的問題。近期筆者偶得一冊珍稀殘本,書名《二萬五千里長征記—從江西到陜北》(簡稱《二萬五千里長征記》),1937年抗戰出版社出版,編著者朱笠夫。該書在第四章第六節“茅臺逸事”中,記載了有關長征中紅軍戰士與茅臺酒的“故事”。筆者以這本書相關內容為依據,對學界及坊間還在流傳的有關紅軍長征與“茅臺酒傳聞”進行分析,希望能對相關歷史情況的厘清有所裨益。

紅軍戰士是否用茅臺酒洗過臟腳

《黨的文獻》2002年第一期上刊有一篇名為《關于紅軍長征中一則史實的通信》的文章,文中對長期以來流傳的關于紅軍戰士在茅臺酒廠的釀酒池里洗臟腳的傳聞加以駁斥,并希望通過與當年參加長征的張愛萍將軍以及四川紅樓夢酒廠廠長陽治國的通信來澄清這個謠傳。作者認為一些人所說的“長征時期的紅軍軍官沒文化,很粗野,占領了貴州茅臺鎮,居然在茅臺酒廠的釀酒池里洗臟腳”說法是不存在的。列舉的理由有二:第一,“釀酒池里并無酒,不可能在釀酒池里洗臟腳……至于酒窖里盛成品酒的酒壇、酒罐,那壇口、罐口很小,人也不可能把腳伸進去洗”;第二,“把烈酒倒來‘洗腳’,是川南、黔北一帶的常事。”作者據此推測,紅軍戰士在經過茅臺鎮時,“曾把茅臺酒倒在腳上來搓洗”,而非國民黨所說的“在茅臺酒廠的釀酒池里洗臟腳”。這兩點理由存在兩個方面的疑點,即第一,紅軍戰士是用茅臺酒洗臟腳還是僅僅把茅臺酒當作烈酒用來療傷?第二,如果紅軍戰士真的用茅臺酒洗臟腳了,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洗的,事先是否已知道是茅臺酒?

首先來分析第一個問題,紅軍戰士是用茅臺酒洗臟腳還是僅僅把茅臺酒當作烈酒用來擦(搓)腳療傷?關于這個問題,很多回憶錄里都有論及,例如,《耿飚回憶錄》里就有這么一段描寫:“這里是舉世聞名的茅臺酒產地,到處是燒鍋酒坊,空氣里彌漫著一陣陣醇酒的醬香。盡管戎馬倥傯,指戰員們還是向老鄉買來茅臺酒,會喝酒的細細品嘗,不會喝的便裝在水壺里,行軍中用來擦腿搓腳,舒筋活血。”成仿吾也在回憶錄中提道:“茅臺鎮是茅臺名酒的家鄉……我們有些人本來喜歡喝幾杯,但因軍情緊急,不敢多飲,主要是弄來擦腳,恢復行路的疲勞,而茅臺酒擦腳確有奇效,大家莫不稱贊。”《楊成武回憶錄》還有相關記載:“著名的茅臺酒就產在這里。土豪家里壇壇罐罐都盛滿了茅臺酒。我們把從土豪家里沒收來的財物、糧食和茅臺酒,除部隊留了一些外,全部分給了群眾。這時候,我們指戰員里會喝酒的,都過足了癮,不會喝的,也都裝上一壺,留下來洗腳活血,舒舒筋骨。”肖勁光也在回憶錄中寫道:“茅臺鎮很小,茅臺酒卻馳名中外。我們在茅臺駐扎了三天,我和一些同志去參觀了一家酒廠。有很大的酒池,還有一排排的酒桶。……有些同志還買了些用水壺裝著,留著在路上擦腳解乏。”

從這些回憶文字可以得出這么一個結論:紅軍戰士的確用了茅臺酒,而且主要是用來擦(搓)腳療傷、舒筋活血的,至于是否用來洗臟腳,以上回憶錄就沒有說明了。

然而,由朱笠夫所編著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記》是這么記載的:“開始發現這酒坊的士兵,以為‘滄浪之水可以濯我足’……可惜數缸美酒,已成為腳湯。”由此可見,紅軍戰士確實用茅臺酒洗過臟腳。但是,用茅臺洗臟腳這一事件到底是出于主觀故意,還是事先不知道是茅臺名酒呢?這就涉及第二個問題的討論了。

第二,紅軍戰士事先是否已知道是茅臺酒?美國著名記者、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在其《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中寫道:“據傳說,當時那些稚氣未消的紅軍戰士不知什么是茅臺酒。他們涌入街道兩側的釀酒作坊,用茅臺酒沖洗他們疲憊和打了泡的腳,以至酒匯成河,流出作坊,淌入泥溝。”當然,索爾茲伯里本人并未隨軍參加長征,這些也許只是其在重走長征路上所聽到的傳聞。在2012年6月4日的《北京日報》上登載了《“打防御戰要有樂于吃虧的精神”—羅元發將軍三五事》一文,文中提到將軍對茅臺酒泡腳治病一事的回答:“其時,部隊繳獲不少茅臺酒,許多戰士并不知其為名酒。是時連續行軍,天氣潮濕,紅軍中爛腳者甚多,故有人用茅臺酒洗腳消毒,其實是用酒泡腳,盛小半臉盆酒,大家輪流泡一泡。”羅元發將軍明確提到許多紅軍戰士不知道茅臺酒是名酒,這也說明“不知道”的情況是存在的。并且,就算紅軍戰士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用名貴的茅臺酒洗腳療傷解除疲勞,這在戰爭年代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借此來指責“長征時期的紅軍官兵沒文化,很粗野”“洗臟腳敗壞了茅臺酒”。

有關李德與茅臺酒的傳聞

一直以來,有關紅軍長征中李德與茅臺酒的傳聞也很多,有傳言說李德跳進茅臺酒池洗澡,也有傳言說的是李德喝茅臺酒過量,以致醉了整整一個星期。個中情況,至今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張愛萍將軍在給喻權域的回信中曾提道:“當年我紅三軍團長征經過川西天全時,我和彭雪楓同志在天全圖書館內發現國民黨的《申報》,報上載有紅軍的蘇聯顧問李德跳進茅臺酒池里洗澡的奇聞。當時這類造謠污蔑令人可氣又可笑。” 根據喻權域和陽治國所描述的釀酒過程,即“原料加工”“醞釀發酵”“蒸餾出酒”三個階段,再加上“勾兌”“窖藏”兩道工序,酒池里并沒有酒,這足以說明人不可能在釀酒池里洗腳,更別說在酒池洗澡了。茅臺酒廠黨委副書記喬洪也證實了這一點:“茅臺酒的發酵方式屬于固態發酵法,其特殊工藝決定發酵方式分兩步。首先是在涼堂上敞開式堆積發酵,這當然沒有酒或水流出。然后是將酒醅放進條石泥底酒窖內發酵。發酵池在室內,長十來米,寬五米,深三米以上。酒醅疏松成顆粒狀,基本上是干的,所以也沒有酒或水流出。還有,發酵過程中會產生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等氣體,俗稱‘窖潮’,開窖后,若不經排出‘廢氣’,人進去會窒息昏倒。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進去洗腳、洗澡。”由此可見,有關李德跳進茅臺酒池洗澡確實是謠傳。

有關李德醉酒一事,也有一些傳言。美國著名作家索爾茲伯里,由于受到斯諾及其名著《紅星照耀中國》的影響,于1983年來到中國,希望循著紅軍長征的足跡進行一次體驗式的采訪,以完成“斯諾的遺愿,爭取寫出長征的全過程”。在到達茅臺鎮時,索爾茲伯里很想進入茅臺酒廠去看看,因為“來訪前他看過也聽過不少關于當年紅軍經過茅臺酒廠時用茅臺酒洗腳,李德喝茅臺酒醉了七天七夜等等的故事”。后來,索爾茲伯里在其采訪后完成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中提道:“在整個長征路線上,茅臺酒廠是唯一不讓我進去的地方。不要問我原因何在”,“據謠傳,李德喝茅臺酒過量,以至一個星期不省人事。這僅僅是對這位從前的紅軍顧問種種惡意傳說中一個典型例子罷了”。如此看來,索爾茲伯里在來中國之前就已經聽說過李德醉酒的事,至于從何種途徑聽來、醉酒之事是否屬實,索爾茲伯里本人并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后來,曾經擔任過李德翻譯的伍修權在一次便宴上曾提到相關信息:“紅軍長征路過茅臺時有的戰士確實用少量的酒擦過腳,那是為了消除腿部的腫脹和疲勞。至于李德酒醉的事,那只是一種傳說而已,事實是李德喜歡吸煙而不喜歡喝酒。”伍修權的話顯然否認了李德醉酒一事,并且還證實李德“不喜歡喝酒”。

然而,有的研究者認為李德嗜酒是事實。李安葆、程安輝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惟軍事顧問李德貪杯,竟到酒坊內痛飲,喝得酩酊大醉,行軍時被人扶上馬背,還醉態朦朧,東倒西歪,鬧了笑話。”這段話很清楚地說明了李德醉酒的事,然而,作者在這篇文章中并沒有注明出處,因此作者陳述這件事的事實依據為何不得而知。

不過,《二萬五千里長征記》為這個傳言提供了原始證據:當紅軍戰士“方知為酒”后,消息傳出,“事為軍事顧問李德所聞,(李德素嗜酒)即偕數人同往酒坊,一嘗名聞寰球的茅臺美酒。他們擇其中最為遠的一缸,痛飲了一場,至于醉,才相扶而出,臨行時,他們又將是類佳釀帶走不少,繼續經過茅臺的部隊,都前往該坊痛飲一杯,及最后一部經過時,數缸腳湯也涓滴不留了”。“至于醉”“相扶而出”生動地“描繪”出了李德醉酒時的場景,也說明李德醉酒確有其事,而是否如傳言中所說的醉了七天七夜、在行軍馬背上仍然東倒西歪,沒有可靠史料可以證明。但是,并不存在李德在酒池里洗澡的情況,李德是在知道有酒后才去飲酒,卻是事實。

按歷史研究的通常規則,距離事件發生時最近的記載,其內容可被視為最為可靠。朱笠夫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記》成書及出版于紅軍長征結束后不久,是目前所見較早記述紅軍長征歷史的圖書。因此,此書是極為珍稀的有關紅軍長征的第一手史料。其后同類史料,雖然同樣能夠作為歷史真相的證物,但還是不能不承認最早證物的可靠性。本文根據此書記載的史料,證實紅軍長征經過茅臺鎮時,紅軍戰士不僅用茅臺酒擦(搓)腳療傷,而且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現過用茅臺名酒洗腳的事情;紅軍顧問李德也曾喝茅臺酒而醉。但這些都不屬于紅軍長征軍紀問題,更不能用來指斥所謂的“紅軍軍官沒文化,很粗野”。過往那些以訛傳訛的“茅臺酒傳聞”,或者因歷史久遠而記憶不周的回憶,只能在可靠的史料中得到糾正。歷史的可靠性會隨著史料的新發現而進一步受到檢驗。《二萬五千里長征記》只是提供了一種佐證,更加真實的歷史,有待來日研究的深入。

(作者是福建省革命歷史紀念館助理館員)

原載:《百年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