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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秉德深情細說在伯父周恩來身邊的日子

作者:余瑋    發布時間:201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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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大,其大弟周恩溥于20世紀40年代去世,周恩溥生有一子,已于前些年在河南焦作去世;小弟周恩壽(周同宇)生有三男三女,其中中國新聞社原副社長周秉德是長女。周秉德在少年和青年時期,曾在伯父周恩來和伯母鄧穎超身邊生活了15年。

十多年前的一個春日午后,筆者走進一套老式紅磚公寓,拜訪了周秉德。那天,周秉德如約在家等我們,她精神挺好,始終充滿熱情,顯得十分精明干練。她家客廳布置得古樸而典雅,沙發對面的主墻上懸掛著那副由意大利攝影師為周恩來拍攝的照片,格外引人注目。

談起在中南海伯父身邊度過的難忘歲月,談起伯父伯母對自己的關懷、體貼與教誨,周秉德顯得分外激動與忘情,她時而激昂,時而沉思,恍若回到了在西花廳的歲月。

難忘的第一次見面

1937年4月,周秉德在哈爾濱降生,這著實讓三代沒有女孩誕生的周家上下很是興奮了一陣子。周恩溥為這位侄女的出生寫下了“吾家添丁,周門大喜”8個字。周恩壽還特意跑到吉林,找時任吉林省教育廳長、也是周恩來南開的同學幫女兒起名字。這位廳長再三考慮,截取了屈原作品《橘頌》辭里的“秉德無私,參天地兮”中的兩個字作為她的名字。

隨著東三省的淪陷,周恩壽帶領全家搬到了天津。周秉德在接受采訪時說:“1943年全家投奔天津的四奶奶,我在那里念了6年小學。在我小學三年級的一天,爸爸在翻閱《益世報》時,看到有關大伯的消息,很是興奮,悄悄對我說:‘你伯父在共產黨內是做大事的。’從此,我便曉得自己有一個當共產黨大官的伯父,也盼望有那么一天能很快見個面道個好。”

1949年3月,中共中央進入北平,周恩來將此函告在天津的弟弟周恩壽。早在大革命時期,周恩壽是黃埔第四期學員,但他在1927年國共分裂時脫黨,且于1928年后和周恩來斷了聯系。1946年春,周恩來就東北停戰問題與國民黨政府代表張治中、美國政府特使馬歇爾的代表在北平舉行談判。在此期間,他得悉弟弟在天津,曾邀其來北平見了一面。

看到周恩來發自北平的信,周恩壽即偕妻北行,并在香山與兄長晤面。閑談中,他再次向周恩來提出重回革命隊伍的請求。周恩來說:你脫離的時間太久了,情況不熟悉,也不了解現行的各項政策,若要參加工作,必須先學習。于是,周恩壽進了華北革命大學,妻子仍返天津照顧兒女。

獨自在北平學習的周恩壽,有時利用節假日到中南海同兄長團聚。在一次和周恩來見面時,周恩壽說起長女秉德即將小學畢業,想把她接到北平讀中學。周恩來知道弟弟在華北革命大學住的是集體宿舍,帶孩子不方便,便提出可在自己的寓所安置侄女。

1949年6月下旬的一天,剛剛小學畢業的周秉德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告別了天津,告別了母親與弟妹,隨父親來到了北平。“一位清瘦精干的叔叔領我進入中國共產黨頭頭腦腦居住的地方——中南海。進門,繞湖,再進門,不多時我被帶到了一個叫豐澤園的院子里,那是四合院式的平房。我當時說不上激動或高興,只覺得新鮮,自己在院子轉來轉去。”

只一小會兒,在外邊開會的伯父周恩來就回來了。“高大魁梧,臉龐豐滿紅潤,與爸爸有點像,也有兩道濃黑的劍眉。他親熱地把我拉到身邊,左右端詳,笑著說:‘呦,你好像你爸爸,又有點像你媽媽。’”

問了周秉德的母親及弟妹的近況后,又寒暄了許久,周恩來才吩咐衛士安頓侄女的住處。周秉德被安排住在一排坐南朝北的房子里,“住在西邊,屋里有幾個書柜,東邊一間是伯父秘書夫婦的住房兼辦公室。房子的條件比我家里要好,但絕不豪華”。

當時,伯母鄧穎超不在北平,她受毛澤東之囑到上海接宋慶齡去了——迎接她來北平共商建立人民共和國大計。8月28日,周秉德隨伯父到火車站去接伯母。只見火車站內鑼鼓喧天,周恩來和其他黨政領導人都走上前去與宋慶齡握手交談。“你就是小秉德吧!你好!”周恩來的衛士長成元功把夾在人群中的周秉德領到鄧穎超面前,鄧穎超握住周秉德的手笑吟吟地說。周秉德隨即向伯母問好。周秉德回憶說:“這是我第一次與七媽(指鄧穎超)相見,那情景至今常常浮現在眼前。”

周恩來夫婦一生無兒無女,多年來一直把滿腔的父愛母愛全部傾注在一批烈士子女身上。現在嫡親侄女來到身邊,夫婦倆自然把周秉德看成自己女兒一樣疼愛萬分,周秉德也很快適應在中南海的生活,感受到在北平也有一個充滿親情而溫暖的家。

“你住的是間書房,可以在那多看些書。毛澤東伯伯就住在前面,他工作忙,不要去打擾他。”伯父的話,周秉德現在還記得。書房里有許多她從未見過的書,她常常一個人坐在那里看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李有才板話》等等好多書都是在那時期看的。

周秉德住進中南海不久,中央領導人陸續從香山搬進來。她很快認識了李敏、李訥等很多小伙伴,她們在一起看書,一起唱歌、玩耍、聊天。

漸漸地,周秉德跟鄰居毛澤東也成了熟人。有一天,她在整理自己的物品時,翻出了小學畢業時精心自制的贈言簿。那是個用彩色打字紙裝訂的小本子,外殼是墊了一層棉花的硬紙板,還裹了綠色的緞子面。重溫簿中那熱情洋溢的臨別贈言,使她突然生出請毛澤東也為自己題字的念頭。于是,她捧著小本子找到了毛澤東:“毛伯伯,您幫我寫個字吧。”毛澤東望著這個剛剛成為“熟人”的小女孩,答應道:“好,寫一個。”他接過贈言簿,稍加思忖說:“給你寫個‘好好學習’。”毛澤東題罷,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偉大而崇高的伯父

那一年秋天,周秉德順利地考上了北京師大女附中(現為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進了干部子弟班就讀。周秉德平時住校,每個周末回家看望伯父、伯母,興致勃勃地向他們講述學校里的事。有一回,周恩來對周秉德講:“你們班是干部子弟班,革命老區來的孩子多,他們身上有許多革命老區傳統,你要努力向他們學習,向他們看齊。”

衛士見周秉德從天津來時穿的兩件小花衣裙在秋季穿顯得單薄了,便騎自行車帶她到王府井訂做了兩套秋天穿的衣褲。第一套是藍色咔嘰布小西套,周秉德穿上很精神。吃飯時,周恩來看見了,說:“不錯!哪里來的?”周秉德如實回答:“叔叔帶我去做的。”幾天后,周秉德又換了另一套黃卡其布的衣褲,這下周恩來看見后便皺了皺眉:“怎么又做了一套?浪費!”原來,當時實行的是供給制,周恩來覺得周秉德的衣服做多了,多花了公家的經費。

鄧穎超幫忙解釋道:“秉德住校,要有兩身衣服換洗。”周恩來卻談起了自己的住校史:“我在南開上中學,夏天就一件單布長衫,冬天也就一件藏青棉袍,周六回去就洗凈晾干。現在國家還困難,我們還是要節省嘛!”年幼的周秉德并不太懂,但還是使勁地點頭,認定伯父說的話一定對,照著辦沒錯。

1949年11月,周秉德隨伯父、伯母搬進了中南海最西北端的西花廳。“那時,我媽媽與弟妹也來到了北京,我與大弟秉鈞、大妹秉宜一同住在西花廳的東廂房里,3張床并排著,彼此中間留點活動小空間。因為北面挨著的是伯父的臥室,他夜里辦公、上午睡覺,所以我們在室內不敢嬉戲與大聲說話。”

有一回,周恩壽提出把二女兒過繼給周恩來,周恩來卻另有想法:“如果我要了這個孩子,別的孩子就會認為我這個做伯父的不公平。再說,她也會養成特殊化心理,對她的成長沒好處。”在周秉德眼里,伯父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定會考慮周全。

周秉德的弟妹在北京八一學校讀書,學校里的同學家庭條件稍好的都有車接送,軍區里的孩子坐單位面包車。“弟妹上學放學是由衛士叔叔騎一輛三輪車接送,盡管伯父、伯母都有車,但從未為我們使用過。‘車是工作用的,小孩不應該享受,你們從小不要依賴家庭關系,不要奢求非分享受,要自己奮斗,要自律自立。’伯父時常給我們這樣講。”

“伯父一直是非常儉樸的,平時老兩口在家里吃飯都是一葷一素一個湯。有時候一條魚,這頓沒吃完,就等著下一頓再吃,不會說沒吃完的就丟掉。咱們現在吃一些粗糧好像是一種調劑,是健康、時尚。那個時候,大家都不太喜歡吃粗糧的,但是他堅持每個禮拜要吃上兩三次的粗糧,他說不能忘了本——因為原來在紅軍長征的時候,根本吃不上東西,忍饑挨餓的。在飯桌上掉一點飯粒,他也一定要撿起來吃到嘴里,不能浪費一點點。所以,他節省的意識是非常強的。”據周秉德回憶,周恩來不僅僅在吃方面節儉,在穿上也是這樣。“他,當了26年的總理,皮鞋只有3雙,不肯要新的皮鞋。腳底壞了,經常就去換底換掌,別人給他買了新的鞋他也不愿意穿,就用原來老的,衣服也穿得補了又補的,咱們都看見他的照片中衣著一直都是很筆挺的、很整潔的——但是里面卻穿著很多補丁的衣服,有的衣服只有袖口和領口壞了,就換個衣袖或領子,顯得比較整潔干凈。他的睡衣、睡袍也有很多補丁。他過世之后,我專門向七媽要了伯父的一件‘破’舊的衣服,那是一件藍白條的睡袍,有幾十個補丁,都是用手絹、小毛巾、紗布等補的。我看了以后非常震驚和內疚。后來,我送給了中國革命博物館,也就是現在的國家博物館。”

職業選擇對自己亦寬亦嚴

1950年抗美援朝開始,國內的宣傳活動熱火朝天,周秉德所在的班級有好幾位十五六歲的同學都報名參加了志愿軍。周秉德揣著羨慕的勁頭,也在報名處拼命地擠。可是因年齡太小,報不上名。

周恩來知道后,不由哈哈大笑:“一個小孩,人家怎么會要你?”見周秉德撅起了小嘴巴,周恩來又過來安慰她:“當然愿望是好的,可要立足實際啊!你年紀還小,好好學習,今后報效祖國的機會有的是!再說,留在后方,也可搞宣傳發動工作。”本來心里有些沮喪的周秉德,聽到這里茅塞頓開。于是,她積極參加了學校業余劇團,在校內、農村和社會上多次開展抗美援朝的宣傳活動。

1952年,周秉德面臨初中畢業。這時,國內上映了一部蘇聯影片《鄉村女教師》,片中主人公瓦爾瓦娜投身鄉村,為小學教育嘔心瀝血的情節深深打動了周秉德。她感到新中國的建設需要各行各業的人才,而教育力量還很薄弱,一個教師夢開始時時縈繞在周秉德心底。

周六,周秉德照例回西花廳。餐桌上,她禁不住把自己擇業的小秘密告訴了伯父、伯母。“好啊,女孩子選擇做教師挺不錯的,何況國家現在正需要大批的教師去培養人才參與祖國建設,當教師很有意義。當年我16歲,一畢業也是當教師的。當教師,我支持你。”鄧穎超一聽周秉德“宣布”的“決定”,馬上做出欣慰的反應,并轉過頭向正在舉筷吃飯的周恩來說:“秉德不準備考高中,打算報名上師范學校,你怎么不吭一聲,表個態?”

周恩來放下筷子,緩緩地說:“這事應該讓她獨立思考。有你一人說就夠了,我講多了對她成長不好,壓力大了。萬一有一天她猶豫、后悔,都沒辦法。況且,她還應聽聽她爸爸媽媽的意見。”

這一年,周秉德夢想成真,被保送進北京師范學校。當時師資不夠,不少適齡兒童無法入學,周秉德意識到師范生得趕快加入教師行列,補充師資力量。于是,一畢業她就主動放棄了上師范大學的機會,被分配到北京東郊區(現朝陽區)第三中心小學,在四年級做班主任,教語文和算術,真正成了一名鄉村女教師。

然而,周秉德在教師崗位上工作才兩三個月,又被調到區委參加肅反工作。“搞這項工作,要仔細、謹慎、實事求是!作為宣傳教育群眾的干部,自己一定要注意領會學習黨的方針政策。”這是伯父對她的叮囑。在區委工作的日子里,周秉德扎扎實實地工作在基層 ,沒有任何職務,也沒暴露出與周恩來的親屬關系,更沒借用他們的特殊關系為升遷動過腦子。伯父、伯母為這個侄女的良好表現感到欣慰。

1965年,周秉德的丈夫沈人驊被調到西安工作。不久,為了減輕北京城市人口居高不下的壓力,中央文件規定:“夫婦雙方,如一方不在北京,另一方跟著調離北京。”周秉德說,伯父、伯母對自己隨夫離京沒有半點干預,更沒有托熟人照顧她這個人生地不熟的侄女。“你的孩子,從小要嚴格教育,不能寵!”這是伯父在周秉德離京時對她的交代。

周秉德被分配在西安市輕工業局人事科工作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時間,她成了造反派揪斗的對象——他們要周秉德交出局長們安排的接班人的名單,被周秉德拒絕了。被罵成“ 死老保”的周秉德,不斷被造反派拉去問話、批斗,還關過3天。“如果你講出你是周總理的親侄女,造反派一定不敢關你了!”看過周秉德檔案的人事科長感慨地說,但周秉德聽后只是連連搖頭。讓周秉德欣慰的是,不論在哪里,自己依靠的還是組織,并沒有依靠什么關系為自己開脫。

直到1974年,丈夫因工作需要被調回北京,周秉德也隨他回京工作。她去西花廳看伯父、伯母時,一見面,周恩來聽說周秉德已調回京,眼一瞪:“秉德,你是不是因我的關系調回來的?”“恩來,你不要忘了,秉德不光是你的侄女,還是人驊的妻子,是軍人家屬。”鄧穎超的話剛說到這,周恩來連連擺手:“我放心了,是隨軍人調動的。”

自己的婚事伯父伯母操心不少

在步入工作崗位后,周秉德面臨著談戀愛的具體問題。對侄女的終身大事,周恩來夫婦操了不少心。鄧穎超常常提醒周秉德:“對方最好工作表現不錯,群眾關系好,但也要考慮他的家庭可靠。”周恩來也曾跟侄女談到自己的戀愛觀,他說,找終身的伴侶要志同道合,人生目標要一致,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次要。在晚年,周秉德回憶說,伯父不僅僅是我的長輩,還像一個知心的友人。

1958年夏,周秉德母親的一個朋友將自己的一個親戚介紹給周秉德,對方是在莫斯科留學的大學生。沒上過大學的周秉德也希望找個大學生當自己的“老師”,便打算征求一下伯父與伯母的意見。“你的婚姻問題能不能在25歲以后解決?我們中國人口基數大,要實行計劃生育,從你們這一代開始要提倡晚婚。你看,晚點成家如何?”向來聽話的周秉德爽快許應后,伯父的臉上浮現出由衷的笑容。

另一次,周恩來的養女孫維世和丈夫金山到西花廳,孫維世留蘇的妹妹孫熙世夫婦也來了。此外,孫熙世還帶來了她留蘇時的一個男同學。用意不言自明,是要介紹給周秉德的。看到他們來,周恩來很高興,他掏出錢,說:“我今天有事,沒時間陪你們了。維世,你帶他們到四川飯店吃頓飯吧。”周秉德回憶說:“好像我與留蘇學生特別有緣。但由于當時的時代原因,我沒有征求伯父、七媽的意見便主動終止了交往。”

不知不覺,周秉德已是25歲的大姑娘了。有一天,聶榮臻元帥留蘇回來的女兒聶力出于關心,也把自己的同學推薦給周秉德。在接觸中,兩人談得很投緣,感覺對方很適合自己。但是,當時中蘇關系緊張,鄧穎超用比較嚴肅的語氣開導周秉德:“現在中蘇關系緊張,你現在交往的這位朋友在蘇聯上過學,在那里有許多熟人,一旦你倆成了夫妻,經常出入西花廳,會不會無意間被蘇聯克格勃所利用?”伯母的話雖沒明確表態反對,但理智的周秉德沒有一點猶豫:“您放心,我再也不會同他往來了,再喜歡也斷這門親事。”

1963年,已經26歲的周秉德還待字閨中,周恩來的老警衛秘書何謙見青年軍官沈人驊已30歲出頭還沒對象,便決意為周秉德牽線。見面后,周秉德對沈人驊第一印象不錯,對方英俊、謙和、穩重、正派,有知識,是黨員,有技術,會4國外語,家庭背景好。

周秉德認識沈人驊后,就一五一十向伯母講了對方的情況,請她參謀。一聽說沈人驊的祖父是沈鈞儒,鄧穎超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家人我們太熟悉了,他的爺爺是中國共產黨的好朋友,他的爸爸是西城區的人大代表、中南海門診部的內科主任,他本人在部隊表現很優秀。這樣的人家,用不著再了解。”

第二年國慶節那天,周秉德與沈人驊結了婚。“伯父欣喜地送我們一件禮物——一張七媽在廬山拍的21英寸的大風景照。畫面上的云霧似在流動,兩個涼亭在云間若隱若現,十分傳神逼真。我十分珍愛。直到今天,我的床頭還依舊掛著這張照片。那天,七媽像嫁女兒一樣,準備了好些既漂亮又實用的東西,并不顧身體虛弱,帶著秘書張元阿姨登門道喜。”

婚后,周秉德就搬出了中南海,“但伯父、七媽的關愛都始終如陽光一般沐浴著我。后來的幾十年,我也從未間斷去看望他們。”

非常時期的伯父成了一個“非常人”

1967年5月,周秉德出差到北京,到西花廳去看望伯父、伯母,無意間站在伯父辦公室門口往里一看,不覺大吃一驚:只見辦公桌上、躺椅上、地面上,到處是一疊疊文件。原來,各部委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沖擊無法正常工作,全國各地的問題和文件都往西花廳報。于是,伯父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少,夜以繼日地工作,一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是家常便飯。

一見面,周秉德見伯父的臉變得瘦削了,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眼也布滿了血絲。吃飯時,周恩來三下兩下便放下筷子,急匆匆地往辦公室趕。這時,周秉德意識到:“伯父老了,也更忙了。”在伯父辦公室門上,周秉德還發現了一張“大字報”,是他身邊人員寫的,還有伯母的5條補充建議,內容都是請求他注意休息,改變工作方式與生活習慣,保重身體。細一看,陳毅、葉劍英、李先念也在上邊簽了字,伯父在上面寫了8個大字:“誠懇接受,要看實踐。”但是周秉德聽伯母講,他還是沒兌現,休息得很少,于是在伯父的8個大字旁寫了兩行小字:“您的實踐做得不夠,必須真正實踐才行。”

周秉德記得那一天,自己被留在西花廳吃午飯。飯桌上,她就西安各大學的造反派沖擊陜西省委發了牢騷。周恩來耐心引導她,周秉德還是想不通:“為什么只相信少數學生,不相信廣大的工農兵?”“那么多的老干部怎么會都是走資派?”這一講,周恩來更火了:“你是省委、市委派來說服我的嗎?”其實,當時周恩來同絕大多數黨和國家領導人一樣,對毛澤東發動和領導的那場“文化大革命”也尚未理解,但畢竟是黨的領導人之一,必須維護與執行黨中央的決定。“我犯過政治錯誤,但從來沒有犯過組織錯誤。”這是他曾對周秉德等說過的一句話。

1968年8月,周秉德回北京打算探視已被關押半年的父親,可是未被允許。事后她才知道,這是外交部部分紅衛兵報到江青那里的一個案子,誣陷周恩壽參加了王光美的哥哥王光琦組織的“聚餐會”這個所謂的“反革命組織”。江青批送周恩來處,周恩來親筆批示逮捕令,指示立即逮捕自己的親弟弟。當夜,周恩壽被秘密抓走。幾個月后查清了有關來龍去脈,案子水落石出,但上邊有命令,人還押在衛戍區,案子卻移交給了“劉少奇專案組”。因此,此案一拖再拖,周恩壽被關了7年多,直到1975年5月才被釋放出來。

周恩壽出獄時,周秉德與父親相擁而泣。周恩壽含淚對周秉德說:“秉德,你莫哭!你爸爸這些年來一直與部長以上的大人物關在一起,我擔心那些造反派整我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整你伯父。因此,天大的壓力,我也要努力地活下去。你的爸爸沒有錯,你的伯父更沒有錯。”

最后一次天真的通話與不很在意的見面

1976年,周恩來去世的時候,周秉德正出差上海。1月9日清晨,她從廣播里聽到這噩耗時,當時就驚呆了。同事給她買了當天的機票,周秉德趕回了北京。在回京的路上,悲痛的周秉德回想起與伯父通最后一次電話、見最后一次面時的情景。

1975年5月12日下午,周秉德接到伯父的保健護士王力的電話后,便趕到她家。王力說:“總理有病,可能比較嚴重。昨天我們幾個醫生、護士在醫院與他見面時,他問‘你說我還能活一年嗎?’當時我愣住了。他有病,應積極治療,帶這種情緒會影響治療效果的。秉德,你設法去見見你伯父,好好勸勸他。”

可是,鄧穎超一再阻攔情緒激動的周秉德去305醫院見伯父,說中央有規定。于是,周秉德只得撥通病房的電話,通過電話與伯父交流。電話中,周恩來的聲音還是那么親切、從容。周秉德一再打斷他的噓寒問暖,問他是否講了那句話。“只是開個玩笑,有什么?”周恩來依然輕松地回答,周秉德急了:“這玩笑也不應講,我們聽了心里不好受,您要長命百歲,再為國家多做貢獻。”

“你是共產黨員,是唯物主義者,人總是有那么一天的。說那話也的確沒什么,想開點,好嗎?”電話中的伯父,語氣時而嚴肅,時而緩和。

“我不忍多占您的時間,千萬請注意休養好,配合治療。如果不想呆在醫院里,就回家住,或到南方走走,散散心,好不好?”放下電話前,周秉德一再懇求、勸告伯父甩掉思想負擔,保重身體。

1975年5月20日,是周秉德最后一次見到伯父。那天,一走進西花廳,周秉德只見伯父微笑地坐在一個小沙發上,雙腳擱在一個小墩子上,臉龐更為消瘦,老年斑比以前也更多了。問候后,周秉德在伯父身邊坐下,當時伯父氣色還可以,他還詢問了自己的工作和孩子情況。聊了一會兒,周秉德怕過多打擾伯父休息,便起身告辭。出門時,周秉德提出要伯父合張影。“你看,家里人很多,下次我們再照吧!”周恩來握著周秉德的手,輕聲說。

真沒想到,這一天竟成了永別,伯父說的“下一次”再也沒有了,成了周秉德一輩子的遺憾。盡管周恩來在6月15日最后一次回到西花廳,但周秉德卻因當天要招待丈夫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而放棄了這次見面的機會——一心想著伯父的病,多休息,多療養會好一些的。

如今,周秉德想起來,“感覺那時的我太天真了,其實當時的伯父身患膀胱癌4個年頭了,并早已惡化,小便次次是血尿。但這在當時都嚴格保密,住院期間,七媽堅持按當時中央的規定,不讓親屬探視。若我知道他病情竟如此嚴重,說什么我也要闖進醫院的”。

“其實,1976年1月8號中午七媽就讓秘書將噩耗第一個告訴了我愛人沈人驊,讓我愛人趕緊轉告我和在京親屬——其他不在北京工作的就不讓他們來參加葬禮。七媽特地囑咐秘書,給外地拍電報:見報請勿回京。也就是說見到伯父去世的消息,不要到北京來,要堅守崗位,不要影響工作。”周秉德回憶說。

回到北京,周秉德戴著黑紗來到了西花廳。原以為伯母會在床上躺著哭成個淚人,沒想到她是在客廳里,而且站著等自己,周秉德抱著她痛哭。鄧穎超始終沒有眼淚,說:“秉德啊,要堅強啊,不能哭啊!化悲痛為力量,化悲痛為力量!”……

“1月10日,我們一起到北京醫院后邊的一個小太平間里去參加告別儀式,那時弟弟妹妹和有些親戚都來了。在條件很簡陋的一個小院子里,一個小的告別室,我打頭,弟弟妹妹,還有哥哥嫂嫂,跟我伯父做最后的告別。那天很冷,我當時沒有穿大衣,戴著圍巾、手套。來到告別室門外,我突然感到戴手套、圍巾是對伯伯不恭,我就把手套什么的都脫下來,往地下一扔,才走進去。”看到伯父消瘦的遺容,周秉德難過極了。

周秉德回憶說:“除了撒骨灰,我們參加了所有的告別儀式,但七媽特別交代媒體不要報道我們,現在想起來她是在保護我們,因為那個時候‘四人幫’還沒倒臺,她不想讓我們多露面。”

“1月15日在人民大會堂開了追悼會以后,七媽在臺灣廳召集親屬、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共同開會。七媽對我們講話,特別是對于喪葬儀式的改革,講我國幾千年都實行土葬,新中國成立后黨中央號召實行火葬,這是一場喪葬革命;現伯父主張火葬不保留骨灰,這又是一場殯葬革命,你們要支持伯父這個主張!就說要撒掉骨灰。另外因為兩位老人家一直說他們是黨的人,他們的一切行為,他們的葬禮都要由黨支部來執行。西花廳的工作人員是一個黨支部,所以他的事情都交給黨支部去做。15日至次日凌晨,西花廳黨支部工作人員羅青長、張樹迎、高振普,還有中組部一位領導,4個人一起坐軍用飛機,將伯父的骨灰撒在北京、天津和山東北部黃河入海口等處。”周秉德說,伯父的身體雖然什么也沒有留下,但他的名字,他的形象,他的品格,他的精神,卻又裝滿了億萬人民的心田,在以后的日子,隨著歲月漸漸越走越遠,她越來越深地體會到這一點!

1992年7月11日,伯母鄧穎超溘然長逝,留給周秉德的依然是無盡的哀思和深深的懷念。“今年是七媽100周年的誕辰,老人的影子還是時在我腦海里出現,無法忘記七媽對我的關愛,她襟懷坦蕩、廉潔奉公的優良作風和謙虛謹慎、密切聯系群眾的公仆本色值得人們學習”。

伯父伯母去世后,每逢1月8日伯父忌日和3月5日伯父生日及有關伯母的相關紀念日,周秉德一大家都要和西花廳的工作人員一起,在周恩來像前鞠個躬。每每走進西花廳,周秉德都不敢多看那開滿海棠花、芍藥花的庭院和園中的小徑,她仿佛可以看見伯父、伯母的身影,聽到伯父朗朗的笑聲和伯母諄諄的教誨,自己又沉浸在對他們綿綿不絕的思念之中無法走出來。

周秉德曾先后任職于北京首飾進出口公司、北京市外貿局、北京國際信托投資公司,1988年到僑辦《華聲報》擔任副社長,后來到中新社擔任副社長,直到1998年退休。退休后的日子仍然很忙,因為一些單位常找她去講課或作報告,講她所受的人生教育。她說,掐指一算,怎么也得上百場了!

這些年來,周秉德的記憶里一直蕩漾著伯父的音容笑貌,“我覺得他那雙眼睛依然在注視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伯父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的一切都是人民給的,無論你今后從事什么工作,都要真心實意為人民謀利益。我將銘記伯父、伯母的教誨,把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

來源:黨史縱覽